1、
大年初四。
任何方和他二师父对着一盒叶叶草草指指点点,两人手里还各自翻着什么书籍,大师兄在一旁看着憨笑。
这院子并无多余房子,任鑫他们给任何方三个师父见过礼,和应小雨一起住在原先的地方,此时尚未过来。
廖广峻从灶房里出来,端了一碗醒酒汤,掸掸衣角沾到的碎柴草,朝廖君盘房间去。
任何方那个不胜酒力,又没什么大心事的二师兄,昨日敬了师傅们几杯酒,又碰到初三才晚到的丁兰慧作怪,轻易给灌倒了。
“大师父――”丁兰慧缠着任仲遥,“那林蝴蝶若真是上门来提亲,您千万千万不能应他啊。”
“你叫他看了山门所在的地方去?”方长元剥了个橘子,悠哉问。
“哪里能!我可是为了甩掉他,才耽搁了行程的!”丁兰慧翩翩一闪,人已经挪到了方长元身边,“三师父,橘子还好吃吧?”
“唔,不错,甘而多汁,难为你能弄到保存得这般好的果子。”塞了一瓣,方长元瞄了眼棋盘,道,“我赢了。”
任仲遥看了半晌,弃子,叹气道,“慧儿,你且让为师的安静会会,可好?”
他和方长元的输赢,本就近乎二八开。丁兰慧这么一闹,哪里还能赢得了。
“大师父大师父,你就应了我,绝对不能答应那林蝴蝶的提亲!”丁兰慧奉上一杯茶,端过一叠剥好的果子,又跑到任仲遥身后替他捶背,“二师父和三师父都应了阿。”
“慧儿,你去将本门门规看一遍罢。”任仲遥无奈。
任何方嗤嗤一笑。
“小师弟,你笑什么?”
“本门无名,亦无规矩。出师之后,不得提师父名号,所作所为,一人决断,一人担当。”任何方念到后来不由想笑,“三师姐你既然出了师,婚嫁大事,当然是自己作主。二师父三师父门下,或许尚需讨个口信,大师父地方,却是真正不需要问的。”
一干人等俱笑起来。
“作什么不早说。”丁兰慧坐到一边,抱着一盘果子,喀嚓喀嚓咬了个海棠果,“呼呼,累死我也。”
“慧儿你如此孝顺,为师的怎么忍拂了你的好意。”何息莞笑道。
丁兰慧撇撇嘴,挑了个葡萄。
――不忍?
是一旁看得有趣吧!
――――――――――――
这天下午,齐瑞王府中。
“王爷,这事,您看?”一身锦袍,年届四十的精干属下恭敬问。
“池徵雍胆识不小。”白袤开再次浏览了一遍手中一叠东西,道,“可惜他稍嫌操之过急了些。”抽出其中一张细细看了会,“这般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
“是,王爷。”属下躬身,领命而去。退下时,眸中精亮一闪。
白袤开看得清楚,微微一笑,倚到身后座椅背上。
西南四十七县,兴隆镖局,八卦楼么。
再加上池徵雍。
一条线上,三蚱蜢,后头还伏了一螳螂。
轻抚着手中印铃,白袤开抬抬腕示意。
“王爷。”角落里传来平板的男人声音。
白袤开举掌,在扶手上轻轻一切。
“是。”
――――――――――――
与之相差不出十二个时辰。
池徵雍静静立在内室窗前,勾出一摸莫测的笑容,自言自语般重复,“八卦楼的主子,和那褐衫仁医,同出一门么?”
“是的,属下亲自查证了。”池徵雍身后,一精干男子答,正是那次围堵众人时发号施令的那个。
“这事,越、来越、有趣了。”忽然轻轻咳嗽了一阵,池徵雍继续道。
“主人?”
“没事。”池徵雍伸手到腰带里轻抚着一锦囊,“这么多药,竟都比不上两粒丸子。说来,可有那少年的消息。”
“属下惭愧。”男子欲言又止。
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池徵雍凭记忆画的像,一日不像一日。当日一些线索,不过蛛丝马迹,琅朝天下之大,想要找一个隐居的人,谈何容易。
“这事过后,全力查访。”池徵雍自然也想到了,微微蹙眉,令道。
“是。”
――――――――――――
初六。
山上。
后院药园。
“小师弟,齐瑞王为人如何?”
“三师姐莫非看中了王爷夫人的座椅?”任何方调侃道,心想,要真是这般,我可不能和你抢人。
“呸呸呸。”丁兰慧连唾三口,“晦气晦气,大过年的,小师弟你说的什么话。”四下一张望,压低声音道,“我有笔大买卖,选在那齐瑞王的地盘上谈。他没准插手抽上一成,所以和你讨个口风。”
“不瞒三师姐,我在他府上耽搁的不过些私下小事,那些场面上来来往往的,我没留心,说不好。”任何方掐下一枝成熟的草药,继续道,“还是那句话,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要是你想讨几分便宜,挑个日子大家私下多喝几杯酒就是。”
“齐瑞王卧四省而思天下,终究不是江湖中人。私交无妨,生意上的交情,还是不套的好。”丁兰慧连连摆手,扯下三叶药材,扔到筐里,“如此,我吩咐他们小心就是。日子定在下月十五,小师弟你想凑热闹,就去召城临波楼。”
“临波楼?师姐你亲自出马么?”任何方看看摘得差不多,起身,拍拍衣上草叶雪沫,问。
“自有人出面。”丁兰慧听听前头声音,倏然乐道,“开饭了。”
――有人出面的意思,就是自己会在一边看了。
任何方一笑,跟上。
――――――――――――
二月初三。
通往山门的路上。
“二师兄,廖大哥,小雨,我们就此别过了。”
“保重。”
“保重。”
任何方朝任鑫他们住的地方去,廖君盘、廖广峻和应小雨结伴北上。
有两兄弟和应小雨同路,再加上廖家旧部一路的照顾,任何方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对他来说,也是时候找白袤开蹭点心去了。
――――――――――――
二月十五。
齐瑞王府邸。
花木初初吐蕊展叶,院里湖里寒气虽然不曾大减,却已经再无九九寒天里的逼人凛然。
任何方支起厅侧窗子,而后站在窗边看了会外头,如水月色下,草木都开始张扬出隐隐约约的春意。
“何方。”白袤开起身,走到他身后,低低道,“今晚我不走了,可好?”
虽是试探的问句,也带了不容置疑的决心。
同是男人,任何方明白,身后两寸处的白袤开这般,再正常不过。
当下低低一笑,没有说什么。
白袤开本就知道任何方的性子不会是扭扭捏捏欲拒还迎的那种,可对着他这般的坦率,终究还是不由大喜。心下一动,一手抚上任何方的腰,一手环他过来,侧首就着耳前脸颊,向唇上吻过去。
一路脱衣解衫,不会会就滚到了床上。
白袤开支身撑到任何方上方,看了半晌,道,“何方,今日便教你知了成人滋味。”
而后吻了下去。
任何方犹豫了下,没有说什么。
他总不能顶着一张少年的面孔,叫嚷,我才是大的那个罢。何况,以任何方的性子,哪里会吃力不讨好地试图将白袤开按照前世通行的情人标准打造。至于这情事上头的往来得失,对他而言,哪里是那么值得计较的。再说,来日方长,用不了小小几天,任何方自有法子叫白袤开尝尝他没尝过的滋味。
两人都是肌理匀称的身子,又兼互有心意,赤坦相对之下,很快情动非常。一时间,罗纱帐内,春色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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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细吻浅啄,白袤开一路往下,小心慢慢伺弄。
过得良久,一手握上了任何方前头暗晦颜色尚浅的逗弄,一边已经探向任何方后头。他毕竟是花月里惯了的,手法老到,任何方并不拘谨,自然也就被他撩得情动,身上现出淡淡浅浅的红晕来。
白袤开见他这样,哪里能不动心。奈何这事头一回绝不能操之过急,否则他大有把握自己会被这妙手青面轻轻一掌打出窗子去,所以当下只是拿了些言语调笑,道,“何方,你还没有用过罢。看看这里颜色,真是漂亮。”
任何方闻言打了个激灵,心道莫非你还要说什么粉红色之类。我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难道还用你来提醒。
顿时不由恼上了白袤开,尤其是言语间那份戏谑。
白袤开内有妻妾,外有相好,尽管开春白袤开自任何方抵府后,并无亲近过谁谁,又虽然任何方不为这些所困,可分享同一个情人的人,终究是越少越好,没有才算真正合人心意。
如此,既然已经恼上了,不扳回一局,任何方怎么会放过白袤开。
白袤开手上渐渐加快,人也俯身去吻啄任何方胸前茱萸。喘息急升间,任何方慢慢被推到巅峰,嗓中一噎,身子一紧,而后长出了口气。
白袤开微微一笑,尚来不及说什么,任何方忽然间就滚开一边,把自己裹进被里,偏偏露出一个肩头,而后从床帐里探出头去,一边问,“你那贴身的侍从呢,莫要告诉我他们正在听壁脚。”
白袤开一愣。
“你去见那花魁名伶时候,他们不是也寸步不离么?”任何方振振有词,继续道。
刚刚愣完,白袤开又觉一阵头痛,顿时哭笑不得,恨恨道,“何方,你几时见我带他们进过这院子,更不用说今儿晚上。就算没有差了他们去做事,也不敢叫他们来。否则……”
――否则,不是被你做了药人,就是被你那几个属下跺了。
一边说,一边扑过去把他的小情人拖回来。
兴致早起,忍耐也就分外辛苦,尤其是对着少年一个滑溜溜的肩头。
却丝毫没有想到这番折腾,纯粹出于自己随口一句调笑。
任何方目的达到,笑嘻嘻任由白袤开将他按回床上,答,“这倒也是。”
心中却有什么极快地一闪而过,快得连他自己也抓不住。
“自然!”白袤开尤自恨恨,半玩笑着抓住任何方两个脚踝,挠挠着分开来,“如此,当罚。”
任何方不耐痒,被呵得笑起来,意思意思蹬着,往旁侧扭扭身子,用了巧劲脱开。
白袤开如何肯放过他,顺着他小腿肚一路挠了上去。
目光落在地上月光上,任何方有一瞬间忘了身后两只恣意的爪子。
……十五……
电光火石间,有什么平地惊雷般重重响起。
……就算没有差了他们去做事……
四下貌似安然的黑暗中,某一个方向霹下了一道闪电,照亮了身前身后短短一瞬间。
――他们,不是他。两个,不是一个。
――有什么,需要两个从来不稍离身的暗里好手,同去坐镇,去调兵遣将。
白袤开为什么不亲自去,又为何今天……
蛛丝马迹渐渐串到一处,任何方心中渐渐浮起清晰的轮廓。
固然因为想要。
也因为,今晚,这王府之中,甚至这召城之中,对于齐瑞王白袤开而言,这里最是安全!
――――――――――――
心下大动,丹田真气霎时逆流了一瞬,体内三毒齐齐一乱,任何方忙忙安下神来,却也已经晚了一步。顿时只觉得有什么热涌而上,连忙扑到榻边,探出半个身子去。
白袤开只见任何方张口欲说什么,却只是低低咳嗽。咳得愈来愈烈,而后猛然往帐帘上呛了一口,平息下来。
这一平息,两人却都冷下了身子。那青玉色纱帐之上,触目惊心的,正是一大摊殷红。
“这是怎么了?”白袤开急急揽过任何方,抵住他腰间大穴,注入一股真气去。
奈何他自小学治民御下之术,所谓人无完人,精力有限,练的心法虽不错,内修上却不过一般般而已。这真气如同石沉大海,根本无济于事。幸亏任何方已经压下了体内逆乱,否则,白袤开如此行为,怕是连他自己也搭了进去。
任何方任他揽着,低低道,“旧疾。”
“旧疾?”白袤开知道任何方旧疾是性命相关的事,当下慌了神,“好好的怎么会……”却又立马镇定下来,意思到当下最紧要的,是怎么办,于是问,“如何是好?”
“任鑫他们知道。”任何方道,而后摸过衣服中小瓷瓶,倒了颗怯蚀丹,吞下去。
“走。”白袤开披了块不知什么,伸手来抱任何方。
“他们在侧厢。”任何方合眼倚到身后床栏上,答。
白袤开看看任何方,看看门口,没有犹豫,快步走了出去叫人。
他身后,任何方缓缓睁开眼,右手三枚长指一搭自己脉搏,轻轻余咳了几声清了嗓子,而后,随手摸过什么,腕子一翻扬手击出,窗子应声而开。
隔了帐帘侧头看了会院中春意初现的花木,任何方的目光扫回到上方的雕画横梁,而后穿过层层青瓦,向无边深邃的夜空深处去。
嘴角,勾出一抹笑意。
七分讽刺,二分自嘲,还有一分,却是冷冷凛然的绝意。
唇,亦紧紧抿起。
――――――――――――
“公子?!”任一看室内,任何方着了单衣静坐在桌前,落地床帐上却是一圈喷射状的血,当即抽剑旋身,眨眼间已经架上白袤开颈子。
白袤开苦笑,也亏得他处变不惊,能任由任架着。
任鑫反常地没有劝任,俯身到任何方面前,问,“公子?”
他这一站的位置,颇有讲究,将白袤开看任何方的方向堵了个严严实实。
“旧疾。”任何方的声音淡淡倦倦响起。
“须得运功调了。”任鑫背对着门口三人,轻轻道。
“嗯。”任何方应声。
“任,不得无礼。”任森留心看着那边动静,“王爷,多有得罪。”
“任给王爷赔罪。”任收剑入鞘,拱手深深作揖,垂看向地上的眸中,却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还望王爷大人大量,原谅一二。”
“情有可原。“白袤开虽有不快,到底眼下软硬都吃不过,也不至于为此闹翻了。
“公子急待静处疗伤,我等须全力相助,恐无暇顾忌王爷。这院子周遭又无侍卫守卫,还请王爷先移步回正居为上。”任鑫已经捧了白袤开的衣服出来,放到了厅内几上,“失礼之处,任鑫改日自当另向王爷赔罪。”
侍卫,当然是任何方他们住下来时就赶跑了的。
白袤开理了衣衫,看看里面任森已经摆出一带百十枚的银针,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今晚这遭虽实在说不出口,倒也没有什么可以计较,叮嘱任鑫有消息便通知,又唤了几个机灵的仆人候在院外,回了正居。
――――――――――――
屋里,任何方起身,有条不紊地着衣,束发至脑后,戴上面具,抓起匡。
“公子?”任鑫问。
“去临波楼。”
任鑫刚刚欲说什么。
“正事要紧。”任何方打断他,迈入前厅。
“王爷他?”任鑫疑道。
“架剑于他颈上时,周围没有人出手。”任道。
任鑫任森对看一眼,刚才他们只是按照任何方的意思送走白袤开,眼下……
任鑫回房收拾要紧物件,任森走到院中树下,唤下那只鸟来。
“你们说,这院子如何?”
“心怀月色清如水,怀清园,园中果然怀了清朗月色。”任没有像任鑫一样管着任何方的宝贝药材,既然一场恶斗在所难免,几件换洗衣服之类的累赘,也就舍了去。所以,当下还有闲心答话。
“的确是当得起怀清二字的。只可惜,我们几个,从今怕是再不会踏进此地一步了。”
这两句话,词句间带了伤意,吐字却平淡沉静,奇异地让人觉得分外沧桑怅惘。
饶是任鑫平日里那么多话的,当下也一时劝不上什么。
任森闻言亦是黯然。
――他的公子就要离开这里,而且,以后也不再来。他本该高兴才是,可自己为何,反而觉得痛不可遏?
“山水无数,咫尺之地,矫揉造作之景,公子何必留恋。”任接口道。
“不错,山水无数。”任何方笑叹。
同时,强自抑下另一波真气翻涌。
――前世今生,一路而来。
――迢迢遥遥,摇摇迢迢,途经山水无数。
――却不知,何方是归处。
任何方正欲先一步提起纵身而上,任鑫唤道,“公子。”
回头看了眼任鑫,任何方明白他意思。
――先由人带了一程,恶战在即,调得几分真气也好。
逞强这种蠢事,任何方是不会做的。
当下点头应允。
三人相互看了眼,内修最高的任森伸出手。
四条暗色的人影合为三条,起起落落间,避开巡逻守卫,掠出了一进套一进的齐瑞王府邸,消失在召城夜里的街道中。
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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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琅朝九十三年,二月十五,子时已过。
召城东南,三十六里外,青脊坡。
“林蝴蝶!”丁兰慧草草擦了脸上易容,露出原来的美丽脸庞,满身狼狈之中,一双眼睛尤璀璨非常,“你就咽气吧,我一定把你扔去喂最臭的野狗,然后带了你儿子嫁个七十岁的丑八怪,让他叫人家爹爹!”
“儿、儿子?”白衣公子早成了血衣公子,正靠在褚仁医身上,“我哪里有儿子……”
“那晚解你的醉尽欢,你以为你真和那老得掉毛的母马过了一夜么?”
“……做什么瞒着我?”男人的声音极尽温柔了一瞬。和他平日里用的不一样,没有那种温文后面的自持疏远。
“没那事你都老缠着我了,被你晓得,我还怎么过日子。”仿佛在说苍蝇怎么能不赶。
“你……”
“不过你现在要死啦,再也不会那么麻烦了,有些事总得知会你一声,也省得再去祭拜。”语调得意洋洋。
任何方于左架右招之中同情地回看了眼,心道这人还真难得穿一件白衣不花的,虽说,那白衣上用一色白线绣了百花图。
而后一递右手,剑柄撞到一人胸口大穴,同时旋身俯低让另一边来的重招。
他的剑,尚未出鞘。
昔日在花丛中来去,片叶不沾衣的翩翩林公子,此时明明已经伤得快要咽气,却生生被一个女人气得活过来。
偏偏这女人,正是那林公子拼了一身重伤,拼着最最引以为傲的脸尽毁不管,九死一生,不,十死零生,从大半个时辰前临波楼骤然大变里舍命护出来的。
“你……!”林蝴蝶全身一抖。
“我还要把他养得唇红齿白,给他用贞洁带,教他以妻为纲,在他弱冠那年给他娶一个四十岁的丑女人来破他的童子身!”
四周打斗的人大多是男人,此言一出,不管穿一色青衣使一色长剑招式一色开阖沉稳的,还是身法诡异时不时拿个什么虫子当暗器的,不管穿褂裙戴银耳环耍双弯刀的,还是素衣长衫以扇萧之类的雅物为武器的,不管刚刚出道拼杀之中破绽层出险象环身的,还是沉静冷锐眼看六路耳听八方尚有余力的……
不管少的老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丑的俊的香的臭的净身的未净身的……
统统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那满身血迹的人僵硬了一弹指,猛然一口血瀑喷得半人高,而后软了下去。
“大师兄?”丁兰慧蹲下身去问抱着那可怜公子的大夫。
“三师妹,你把他气过了。”
“啊?不是要把阴内伤气出来么?”
“……”
――没错,不是叫你把他往死里气。
――――――――――――
同时,齐瑞王府。
书房。
白袤开在窗子旁边烤火温酒,赏景作画,等着手下的消息。
而后,想到那个忽然旧疾发作的人,蹙了蹙眉。
“禀王爷。”角落里冒出个声音。
“说。”
“蝗虫有变。”
白袤开搁笔起身,背手而立,凝了眉宇,道,“继续。”
――――――――――――
琅朝九十三年,二月十五,子时已过。
召城东,五十三里外,饮犊河。
“三师姐,走!”
“小师弟?”
“你不走,那个林蝴蝶就要咽气了!”
丁兰慧百忙之中回头看了眼石二牛背上的尤在勉力回头的人,又向西边看了一眼,狠狠一盯一色衣服的人,银牙一咬,“这笔帐小姑奶奶我记下了,小女子报仇,仇人人不死就没完!”
“小师弟你慢慢打,记得来吃你师姐做的早饭!”声音开始往江边去。
“三师姐,小师弟我宁愿去买馒头啃!”任何方手脚不得空,回头大喊。
“……小师弟你有得吃还敢嫌,有本事你自己做!”
“谁说我不会的?”
丁兰慧闻言,手上长鞭更快了几分,喝道,“好你个小师弟,什么都藏着掖着,看我回头不把你剥干净!”
一边已经远远快要到了江边。
任何方耸耸肩。
――剥干净?
且不论你打不打得过我,还有那只蝴蝶看着呢。
任何方故意将意思想得曲解,而后左右看看任鑫他们三个,放下心来,数道,“一百。”
“九十九。”任鑫接口。
要救的两个人已救到,虽说好似还多出一个来……
百招之内,他们便要脱身而去。
――――――――――――
丁兰慧石二牛眼看到了江边泊船处,这四人也正默数到二十八,陡然生变。
江中亮起一行灯火,却是埋伏的兵船。
召城方向来的兵马,亦开始三面合拢。
有人出来念齐瑞王手令,无非聚众闹事之类。
竟是黄雀在后的白袤开。
他们多方相商,如今一时也辨不清谁家里面出了问题,泄了泊船处。
刚刚他们已中了池徵雍的埋伏,但江湖人岂是嫩生的主,埋伏的占了开头便宜,后来却没能控制局面。铁甲弓箭教快刀窄剑放毒虫的近了身,死伤亦过半。
三只蚱蜢,和一只螳螂,可谓两败俱伤,倒正合白袤开的心意。
池王爷没有算过齐瑞王是真,可白袤开没有算到任何方也是真。
――――――――――――
白袤开四方合围之势一成,这边的青衣人和另外三方,倒暂时成了一方,性命相关的默契之下,纷纷罢手。
“齐瑞王素来与江湖中人交好,今晚拨兵宣罪,难道尽是要将这里的人尽数赶尽杀绝?”任何方拨开众人,迎向白袤开,悠闲问。
白袤开坐在马上,没有说话。
“说来,不算小王爷的性命,齐瑞王倒还差青面五笔诊金呢。”任何方用了内力,声音不大,却在夜里传去很远,场面上又已经安静下来,各处都能听得清楚,“青面借此向王爷讨几个人,如何?”
这话一出,白袤开身后的兵卒之间微微有响动。任何方所医治的六个人,倒有四个是武将,加上打打杀杀见惯生死的人总是特别在意大夫二字,故而他在军中名声很好。
白袤开垂首,摘了身侧鞍上的弓,拔箭,道,“妙手青面医术精湛,在白某府里尊为上宾,如何是你这般方志学的小儿,戴个面具就能够冒充的。”
言语里的意思,你年纪这么轻,怎么可能是厉害的大夫。
如此说,一般而言固然没有错,所以不少人心里觉得有理。
――这话,竟然是不认的。
认了,今晚他这场辛苦布置,如何还可能有半点效果。
白袤开心中滑过四个字,机不可失。
他却忘了,很多选择的时,不再来。
搭箭,开弓,满月。
任何方静静不动。
白袤开瞄的是他左肩,此箭一出,便是两人为敌,所以他不打算动。
翎羽一松,箭发。
任何方不打算动,旁边却有人动了。
任森怎么可能熬得住,要他眼看着任何方白白受那一箭实在不可能,所以他拔剑动了。
任何方心里叹口气,心道有如此的内力造诣在身,我怎么可能让它伤得厉害,不过意思意思弄个小口子,宣布和齐瑞王反目成仇而已……
却也只得往任森来处一腾挪,拽了他,两人俱闪过那一箭。
而后,任何方解下颈上暖玉,卸下随身匡,递给任鑫,道,“替我先收些时候。”
话毕不待任鑫说什么,拔了任鑫刚刚归鞘的长剑。
――惊鸿长掠。
任何方的身法并没有出巧之处,也毫无累赘动作,流畅自然如同连绵天际的树冠上,一阵清风吹出了一波起伏。
这起起伏伏之间,任何方连过身前众人,三层亲兵,以及白袤开六七个贴身侍卫。
他速度极快,只有少数人能看清,最后一道屏障,他其实拼着挨了结结实实的两掌一拳,硬闯而过的。
再一招半,白袤开已经落入任何方手中。
背靠大树,任何方制着白袤开,架剑于他颈上。
“何方你――”
“褚衫仁医是我大师兄,八卦楼是我三师姐。”任何方答,“王爷是明白人,眼下怎么做想必不用在下费口舌。”
“你从未提起过。”
“你从未说要算计他们。”
白袤开沉默,低声问,“为何忽然……忽然知道此番有事?”
“你说,他们两个都去办事了。”
白袤开无语良久,叹了句,“阴差阳错。”
“不错,阴差阳错。”任何方亦叹了声。
“若是我没说那一句……”
“一夜春宵,而后血海深仇,你死我活。”
“难道眼下,还有何转圜余地么。”
“起码我不用为谁报仇。”任何方考虑了片刻,深有体悟般道,“那样实在太麻烦。”
“你自个呢?”
“恐怕不用王爷操心了。”任何方的嗓音里有一种奇异的高傲。
“哼。”白袤开颇不以为然。
任何方淡淡绽开一抹笑,抿抿唇,没有再言语。
白袤开见他如此,恼怒更甚,转开眼,强令不去看任何方。
他心里怒火也是应该,却忘记算算,若是他允了任何方讨人情,任何方也就不会有这招擒王而令,自己也就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任何方远远看着任鑫他们三个,没有半分示意。
都是明白人,任何方的意思,就是要他们先避开锋芒,而后另计营救之法。
任鑫任森任恨得牙痒,却不得不先行退走。
――――――――――――
各路人马消失在夜色里一刻半之后,白袤开发觉制着自己脉门的手指一瞬间皆数一松。
竟是真气不济。
他知道任何方今晚有旧伤作怪,加上这内力不接之相,心下自然大喜,转身一掌击出,同时反手去扣任何方脉门。
下一刻,却骇然大惊,顾不得内力反噬与否,生生收住那一掌。
长剑脱手而落,任何方面色惨青,唇白如雪,整个人软了下去。
极细的一抹血迹,趁着他没了知觉,从他的嘴角,往外探了个头。
那抹血迹黑稠如浆,明明是极毒,却并无腥臭,反而飘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香气。
白袤开险险在他落地前抄住他,这才明白,那句“恐怕不用王爷操心了”,是什么意思。
刚刚还生疏刺耳,叫他气愤难平的一句话,现下想来,只令他觉得苦胜汁胆,凄惨无措。
却也,为其中洒脱傲气所折。
那话是真性情,也是激他分心。
为多拖得一刻么?
白袤开身为齐瑞王,从小到大中毒之类的事哪里能全数幸免。毒发之痛,他是知道点,也尝过点的。想来,生生抑制的无解之毒,更是痛入肺腑,如刀剐髓。
府邸里一句无心言语,心情激荡间,他的毒便作怪了,那刚才,要怎么样,才能压着内外伤,压着毒,在万军丛中胁王退敌?
这人,还……
能不能,醒过来?
若是可以,天下之业……若此人愿相助,舍了那些江湖人,也是合算的。
却一时搞不清这计量之中,合算的倒底是人,还是别的什么。
白袤开正在那里暗自懊恼神伤,懊恼事情搞砸,神伤怀里这个人的性命,身边亲兵来报――
“王爷,镇西将军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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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任何方醒来的时候,入目是雅色的山水绣锦素帐顶。
“方大夫醒啦。”
身上内息勉强被平下,显然有两位高手相助,因为一寒一热两味毒各自有外入的真气压了,余下只能待他自己进一步调息。
除了外伤非常必要的处理,和诊脉的手腕,衣服面具都没有动。
――不曾看人遮面,不曾查人暗器……
非常守江湖规矩,可谓上上的待客之道。
“嗯。有劳这位姑娘。”任何方坐起身,问,“不知这里?”
“回方大夫,步长将军府,后院的柏竹园。”那丫鬟行礼答话,一边有人推开门,轻手轻脚送了洗漱的东西进来,“方大夫一路来,已经睡了四天啦,稍稍用些东西吧。浴汤外头备好了。王爷他去宫里了,回来还早。”
任何方点点头,下了地。
除了点头,还要做什么?
想问想吩咐的都有人自动说了备了,而且明摆着,再进一步的事,不是这个婢女知道和能做主的。
得等那池徵雍回来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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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晚膳,池徵雍请任何方去院中暖亭用饭。
任何方挑了套简单浅淡的衣服穿的,临出房间把剑也带了。丫鬟看他戒备紧张,掩嘴偷笑,委婉劝了句,任何方没有摘。
池徵雍的随身侍卫觉得不妥,池徵雍却笑笑挥挥手叫他们下去守了。
桌子上摆了几样不错的菜。
其中一碟桂香芙蓉饼,一碟翡翠鹧鸪腿,一盘水晶葡萄,尤其显眼。
“你可还记得这些菜色?”像初次见面一样称呼,而非名号,池徵雍道。
任何方眼睛溜了一圈那些东西,把剑放到了一边,而后在池徵雍对面坐下,看看池徵雍没有说话。
池徵雍见他松了些戒备,没有拘礼,不由微笑,道,“你说话时候喜欢耸耸肩,我记得,所以认出来了。”
任何方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而后看向池徵雍,道,“好久不见了。”
暖亭四角,放了好几盆开得正好的吊吊花。
席间,任何方夹菜吃饭,没摘面具,也没有怎么说话。
池徵雍在白袤开那里自有耳目,过来的消息里头说,这少年医术是极好的,武功也出色,性子平和随性,喜欢点心戏文出门逛街之类。
这的确是王府里头的人能看到的任何方。
当初的印象在那,加上任何方向来扮猪吃……点心,于是池徵雍只以为他乍到一地,身边没有了属下,拘谨惶惑,加上当初八月十五之事,对自己心存戒备的关系,只管遣开了周围垂手而立的仆从,留了年龄和任何方差不多,人又伶俐的一个小厮一个婢女伺候,拿些有趣的东西来说,谈笑风生。
任何方还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到了这里,不过一点却心里明白――这池徵雍留了他,一为他的医术武艺,二为他的师兄师姐师门手下。
当晚制住白袤开后两人的对话,虽说得轻轻,近乎耳语,有心人还是会听了去的。
池徵雍何等人也,何等算计,大师兄是褚衫仁医,三师姐是八卦楼主子,那二师兄四师兄五师兄等等呢?教他们武功医术的师父呢?任何方小小年纪,属下都比他大,这般忠心能干的三个,谁替他训的呢?
如此化外方人,送到了门口,当然要收为自己用。硬的此番自然不行,那就只有软的了。
软的么,这少年既然是小师弟,心思又简单。只要收服了这少年,和八卦楼那点恩怨又怎么会在话下。
他只以为任何方在江湖上来去,明枪或许未必,暗箭之类,都是那三个在保驾。恰好任何方带了前世开朗坦直,在此世就是少年心性,谁看来都的确不似心急深沉的主。
任何方带剑戴面具,就是要露出些生嫩。席间像个少年般适度欲露未露些好奇,而后慢慢接了几句口,急急问了句属下的事。
那池徵雍只说已经叫人放了消息出去找了。
任何方当然晓得这信不得,面上却是笑,话语里带了喜色,追问了句大概什么能来。
“不出五日。”池徵雍笑答,而后夹了筷新上的菜。那菜调料微辣,他轻轻咳嗽了一串。
“……”任何方犹豫顿了会,道,“我帮你诊一诊?”
于是……
一个半垂了头合眼凝神,小心听脉,心里想的是,刚才那几分犹豫同情善意接近,拿捏倒还妥当。
只是这方子,得怎么开呢?要能好,又得能不好全,还得没人能看出问题来。
一个看着面前少年闭眼拘谨的模样,嘴角不由勾出一抹笑,心道,开始上钩了。
只怕,旧毒尽排,才是第一桩小小的好处甜头。
池徵雍年纪轻轻,虽身染旧恙,倒底也是玉树临风,加上诗词满腹,熟知人心,房中云雨娴熟,自以为把个少年的身子心思哄到手,教他往后服服帖帖归了自己,不成问题。
而后就可以指使收用少年身后的那些人了。
奈何池徵雍不是糕点,任何方在池徵雍算计的那些事上,从来和少年两字不沾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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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大夫,天色晚了呢,方子明日再继续开吧。”
“就好了,还差琢磨个引子。”任何方在一旁敲着手指,凝神神思。
“方大夫真是用心呢。我家王爷,这次可是能好了。说来,王爷身子好好坏坏都一年多了,要是早些碰上大夫就好了……”
“嗯……”任何方漫不经心应了声。
“方大夫?”那婢女试探地问,“将歇了,方大夫要不要换壶淡茶?”
任何方没有听到,拿笔,悬腕,而后落下字去。
婢女端了茶盘下去了。
不会会,又端了壶上来。
任何方又在方子上添了一点,继续想,一边端了杯新茶。
茶到嘴边,浅浅尝了点,他忽然又放下,在那方子上刷刷添了两味药,又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笑,“好了。”
这才端了那茶悠闲喝。
那婢女收了方子,礼过,急急出去叫人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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