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觉土土老师有些心神未定，至少没想认真讲点什么，甚至没把我当回事，所以出口的话有些不可思议。我郑重其事地表示，经过他的一番教诲，我已经明白了文章开头的重要性，只是尚不明白具体怎样开头。他的神态也变得认真起来，略作思考后对我说道：

“你能记起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是怎样开头的吗？什么，没看过？噢，没关系，我这就告诉你。老马是这样开的头：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贡多是一个有二十户人家的村落……这就是小说开头，风格异乎寻常，妙不可言，结构异端突起，奇不可比，并且这个开头反复穿插回荡贯通整部作品，从而决定了30多年前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出现。这是我读过的所有小说中最好的一个开头，感觉怎么样，阿彪？”

我盯着老师不大好开口发表看法。他情绪一激起，接着说道：

“再举例说卡夫卡的《城堡》，你总看过吧？也没看过？没关系，没关系，你听一下就行。《城堡》是这样开的头：k抵达的时候，夜色已深。村子被大雪覆盖着。城堡屹立在山冈上，在浓雾和黑暗的笼罩下，什么也看不见怎么样，阿彪，有何感觉？这个开头平缓无力，但给全书的节奏、气质、氛围等等定下基调，小说主角k一开始就什么也看不见，但现代主义文学就从一百年前的奥地利，从卡夫卡这本书的开头诞生了。

“不愧是老师，能背两本书的开头。”我叹道。

“这不算什么，我保证一个字不会错，而且开头好的小说还多得很，现在明白点了吧？”

“有点感觉了。”

“说说看，什么感觉？”

“外国小说好是好，但有点难整，中国人读起来可能不习惯，恐怕还是中国的好吧？”

说这几句话时，我的嗓音控制不住颤抖了几下，一说完连头也低了下去，怕要挨一顿教训。土土老师没了声音，也没了反应，我不禁又抬起脸，看出他嘴角肌肉扯动了一下，一对小眼睛里滑过一道忧虑。但没料想，他看着我轻声说：

“阿彪，你总算说了几句有用的话，这也是我很不情愿来喝酒的原因之一。不错，中国人一般不大买外国小说的账，特别是眼下的年轻人更不感冒，所以不要怪我近来写点东西，已经开始尽量照顾本国读者的口味，当然，也不能说完全就是胡写乱写。因而，恐怕你也只能另打主意……”

见我又变得胡里胡涂，土土老师抬腕看看手表，忽地起身告退。我赶紧跟在后面送，叫他慢慢走不要忙。他偏着脸说就是太忙，没办法。我问他在忙什么？他说忙小偷的事。

“小偷？”我叫道。

“对，就是扒手。扒字，古代写作三只手，一只在上两只在下。他说。

“品字形吗？”我问。

“对头，一般人只有两只手，整不过三只手，所以我特别忙。”他说。

出门分手时，他破天荒地主动伸出手来跟我握手，先笑着声明他这只手不是第三只，而是两只当中的一只。并特别嘱咐我，还是自己回去再想想，多看看报刊上人家的文章都怎样写，又如何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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