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山倒也有些高度，一排靠着一排，没让山沟的植被享受到足够的阳光。山沟里倒也能长出像山参、天麻之类不是很依赖阳光的药材。一些古老的农家住在山沟里，死守着那些山里的宝贝过日子。这里的山路，马呀驴的，是没法走的。每季都有些年轻力壮的汉子担着药材毛皮入城。山里的女人不知道那路有多艰辛，也不知道有多远，她们只知道每天为她们的男人向山神烧一柱香，一般烧了十支香她们的男人若是没回来，她们就会为她们的男人披麻戴孝三年。她们认定她们的男人在路上摔死了。她们不知道城里是怎么个样子，也不知道青楼是做什么营生的。也许她们的男人是上青楼后，没钱给被打死的，也许看上了城里的某个卖大饼的大娘就不回来了。但不论怎样，若男人没回来，女人收到的消息都是她的男人摔死了。几百年了，这一直是男人们的秘密。

这经常摔死人的山路上除了跑山货的队伍外，还有另一种队伍。他们抬着贴着大红喜字的柜子、桌子、椅子、箱子等等，大概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家具吧。他们合唱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山歌，只是这山路难走，又抬着东西，山歌虽失去了节奏，不过也还喜庆。

山靠山呀那个水连水

张大哥看上李家的妹

水她绕着大山转来回

你俩背着我们亲嘴嘴

今个儿我帮着迎山妹

妹子呀妹子你喜不喜

到了咱村莫要再客气

新郎不好我们打他嘴

水连水呀那个山靠山

小日子好了莫要忘咱

山呀等着水来把他缠

你俩老来还情意绵绵

山上的水渗下来，在每两山之间都形成小河。也就是这小河养育着山沟里的人们。这里的人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他们只管自个儿使劲地饮用、灌溉，小河越流越小。幸运一些的小河也能汇成稍大点的河流。它找到山脚某个比较脆弱的地方，能冲出一块一平方千米的平地来。阮家坳就这样形成的山里的小平原。

那天的阮家坳很热闹，孩子、妇女都到村口去眺望，锣呀鼓的虽没什么节奏，却与村民的吵杂声呼应得很好。一群调皮的小东西老远就喊“来了，新大姐来了！”不一会儿，那个抬着嫁妆唱着山歌的队伍就到了村口。

锣鼓声停了，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把那个翻山越岭的队伍堵在村口。然后推出一个穿着新衣带着花红的干净小伙。人们喊着：“找新娘，找新娘，没找到新娘，不许进洞房！”

找新娘的程序不是很复杂。在那队伍抬来的嫁妆中有四口一模一样的柜子，新娘藏在其中的一口柜子里，新郎必须一下子找出来。这很重要，要是找错了就被认出为不吉利。因新郎没能一下找出新娘退婚也是有的。不过躲在哪口柜子里新娘说了算，除非是逼亲，一般新娘是不会为难新郎的。

之后新郎便牵着新娘跨火盆，拜天地，跪到男家父母面前受家训，再就是给父母敬茶。新郎是要给亲戚朋友敬酒的，不过他的酒参水了些水。当然也有实诚的新郎，不在酒里参水，不过他就别想再洞房了。

我老妈就是这样从三十多里远的饶家畈嫁到阮家坳的。第二年，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妈却生下了我欧阳俊，第三年，生下了我妹妹欧阳妮。我不懂的是，打我记事起我爸妈就一直在吵，吵的内容无非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有一次爸妈吵得很凶，动起手来。那时我和妹妹都拿得动竹扁担了，我们拿着竹扁担帮着老妈打爸。村里的阿姨婶婶都说我们做错了，当然我们当时并没懂我们错在哪儿，老妈那时还一个劲地夸我们是好孩子呢！

老爸老妈吵得最凶的一次是在我入学的前一年，起因是老妈发现老爸在娶她之前有过一个女人，而且那女人还为老爸生了一女儿。那次，我和妹妹闲家里太吵去村里玩耍了，谁也没帮。只是我妈太能嚷，她跑到村里的山岗上喊着老爸的名字骂，叫嚷着要和老爸离婚。那时，离婚还是一个很丑陋的词语，离过婚的女人比被叫花子看过裸体的女人更讨人厌。那些二十世纪初出生的老年人不敢相信这世上竟还有这样不要脸的女人，摇着头说，“这世道变了，这世道要变了！”他们闹了好多天，最后婚还是没离成。

他们没离成婚的原因是在协议时都不要我，抢着要我妹妹。这倒不是说他们思想开明到不重男轻女，甚至有些重女轻男的程度了，只是我打一生下来就患有先天性疝气，每发病时，我小肚下方都会鼓起，我疼痛难忍，哭声惨不忍听。在邻家的阿姨阿婶扯家常时，我隐约听说我出生后，我爸妈曾把我抱到路边丢过一次，只是老妈在马路边的树林里偷偷盯了很久，都没有人来捡我，她又把我给抱回来了。

这疝气竟间接地让爸妈没离成婚，这样我很小时就懂了“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依”这句成语。后来这疝气又间接让我和阮颐铃好上了，我更相信这句成语了。

也许是我发病时闹得太凶的缘故，打我能记事起我这疝气就非常有名了，村里叔叔伯伯们逗我玩，叫我“鼓”。我到四五的时候，才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我对他们说，“不准你们叫我‘鼓’，我叫欧阳俊，你们再叫我‘鼓’，我叫我爸爸打你们！”谁知我越不准他们叫我“鼓”，他们叫得越欢，有时我甚至急哭了。那时的我是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偏偏要叫我“鼓”的。

后来，村里和我一般大小的家伙也叫我“鼓”。那些叔叔伯伯叫，我把他们没办法，那些小家伙叫，我可不能容忍。他们一叫我“鼓”，我就骂他们的爸妈，骂他们的祖宗十八代，有的时候我和他们打起来了。但这并没有有效地阻止他们叫我“鼓”，他们有时还故意追着我喊，一段时间后，村里所有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几乎都和我打过架。

有一次，他们约在一起把我拉到一条巷子里，说是要看看我的倒底有多鼓。我当然不会给他们看，我骂他们，我说我日你们的娘。他们把我按倒在地上，掌我的嘴巴，嚷着，“脱他的裤子，看看他的有多鼓！”他们很有合作精神，捉我手的捉我手，捉我脚的捉我脚，脱我裤子的脱我的裤子。我无从反抗，我的裤子真的被他们脱了，他们高兴了，笑了，叫着，“哇，真的好鼓呀！”我哭了，并在心中暗暗发誓，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找他们报仇雪耻。我记得那个领头的，叫阮峰，是村长的儿子。

我从地上爬起来，一个小女孩在远处远远地望着我。我从她身边走过，说，“你等着，我会报仇的！”她说，“你不要冤枉人，我没看。”我转过头瞪了她一眼，她有些急了，抢着说，“我真的没看，我是女孩子，女孩子不能看的。”她叫阮颐铃。之后她每见到我都对我说，“欧阳俊哥哥，我那次真的没有看。”她这解释没有消除我对她的憎恨，相反我觉得她这是故意揭我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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