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地感到了呼吸困难。不过那对我来说,反倒是蛮愉快的体验。
“最近怎么总觉得你的脸色挺难看?”某天,她更仔细地看着我,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她问这话我挺开心,“我一直都这样,不是么?”
“不要老在我这个病人的身边,稍稍散会儿步也好。”
“大热天的,散步就免了吧……晚上的话,又黑漆漆的……况且我每天都在疗养院里频频走动呢。”
为了阻止此类谈话的继续,我时不时地把每天在走廊或其他地方遇见别的患者的事作为谈资:经常聚集在阳台的角落里,将天空看成是竞马场、把流云想象成各种形态相类似的动物的少年患者们;总是倚靠在陪同护士的手臂上,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闲逛、患有严重神经衰弱、身材高大到使人畏惧的病人……诸如此类事,一一讲给她听。但是,唯有一事,就是那素未谋面、每次经过那间病房前,都会听到令人不寒而栗的咳嗽声,使人发自内心难受的17号病房患者的事,我都竭力回避。恐怕在这疗养院中,那里面住的就是最重症的患者了……我是这么想的。
八月末渐至,但晚上无法入眠的状况依然持续。不眠的某夜,我们一直睡不着(早已过了九点的就寝时间……)。对面下方的病房楼不知为何吵闹了起来,而且时不时地响起在走廊上小跑的脚步声、护士刻意压低的呼叫声、器具尖锐的撞击声。我不安地侧耳细听了好一阵子。等到以为那吵闹声总算安静了,却几乎就在同时,从各个病房楼中传来了一模一样的、沉寂中的吵闹声,最后在我们正下方也传来了吵闹声。
我大致清楚现在疗养院中如风暴般狂乱扰攘的东西是什么了。在那段时间里,我多少次竖耳窥听着方才已熄灯,却可能一样无法入眠的隔壁房间里节子的动静。节子似乎一直未翻身,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我也屏息静气地静默着,等待那风暴慢慢消退。
半夜里,风暴看起来终于消退了。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合眼小睡了片刻,却突然被隔壁房间节子一直尽力压抑到现在的神经性咳嗽,两声、三声,正越来越厉害的咳嗽而惊醒。那咳嗽声很快就停止了,但我实在无法放心,便悄悄走进隔壁房间。黑暗中,节子仿佛因为孤身而恐惧,睁大着双眼,望向我的方向。我不发一语,靠近她身旁。
“我不要紧。”她努力报之以微笑,用处于我能听见和听不见之间的低音量说出口。我沉默着,在床沿坐下。
“请你留下来吧。”节子怯弱地对我说。她平时并不这样。我们就这样一夜未眠,直至天明。
此一事件后两三天,夏天就迅速地过去了。
时至九月,似风暴般的骤雨反复地停停下下,接着又几乎毫不停歇地绵绵持续,这使得树叶在枯黄前就已腐烂。疗养院的每个房间无日不将窗户紧闭,昏暗阴沉。风经常把门吹得砰砰响,后方的杂树林里,还不时传出单调而沉重的响声。不起风的日子,我们整日聆听雨顺着屋顶落到阳台的声音。在某个雨帘似薄雾的清晨,我迷茫地从窗户望向面对着阳台的狭长中庭,中庭渐渐有了亮光。那时,我见到一位护士由中庭对面,一边采摘着在似雾微雨中四处绽放的野菊和波斯菊,一边走了过来。我认出她是那间17号病房的陪同护士。
“啊,那个总是令人不快地咳嗽的患者,或许快要去世了。”我忽地这么想着。凝视着那护士虽然被雨淋湿,却似乎带着些许兴奋、仍然不停采花的身姿,我突然觉得心脏被什么给揪紧了。“这里患病最严重的病人,不就是那人么?那家伙如果死了的话,接下来会轮到谁呢?……啊,要是院长没有告诉我那些话,该多好。”
当那名护士怀抱大束鲜花消失在阳台的阴影里后,我才醒过神来,把脸贴近窗户玻璃。
“在那儿看什么呢?”床上的节子问我。
“在这样的雨中,却有位护士从刚才起就在采花。那是谁呢?”
我如此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囔着,终于从窗边离开。
但是,那一整天里,我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正视过节子的脸。我可以感受到,节子已洞察这一切,却故意装作一无所知,只是时时注视着我。这令我的痛苦更加深了一层。
怀抱着互相间不能述说的不安和恐惧,我反复思考着,意识到两人间一直这样心思不同,是绝然不可以的。所以我尽全力让自己早日忘掉发生的事,可是不知不觉地,那些事又浮现于脑海中。最后,我甚至连那个雪花飞舞的夜晚,我们初次到达疗养院时,节子起先并不告诉我,但由于我的坚持,才说出来的那个不吉利的梦,都突然想了起来。尽管我一直竭力去忘记这个梦的事,可它猛然间,就跳了出来。
——在那不可思议的梦中,节子已是一具尸体,躺卧在棺材里。人们抬着棺材,横穿不知位于何处的原野,进入到森林里。已死的她,却在棺材里清楚地见到寒冬枯萎大地上的黑色枞树,听到从树间吹过的幽寂风声……即便从梦中清醒后,她仍旧清楚地感到自己耳边是那么阴冷,枞树的沙沙声依然充溢其间……
那种似雾的细雨,在连续下了数日后,季节已彻底转变。疗养院中也是如此,倘若留心观察,就会发现原先人数挺多的患者,正一个、两个地离开,只有必须留在院里过冬的重症患者还在。疗养院也因此再度如夏天前那样清寂。第17号病房患者的死,愈加快速地突出了这一点。
九月末的某个早上,我由走廊北面的窗户,无意间向后方的杂树林瞧了瞧,只见雾气弥漫的树林中,有一些平日从未见过的人正进进出出,这令我感到诧异。我试探着询问护士们,她们也流露出毫不知情的模样。于是我也淡忘了此事。然而,次日清晨,又有两三名小工前来,在雾中忽隐忽现地砍伐山丘边缘的树木,这些树看起来似乎是栗树。
那日,我偶然打听到了一件事,此事前一天在患者们中还无人知晓。听说那个情绪不稳、神经衰弱的患者,在树林里上吊自杀了。这么一说我才察觉,那个每天能见到数次,由陪同护士扶着、在走廊里来回走动、身材高大的男人,从昨天起忽然消失不见了。
“轮到那个男人了么……”
由于受第17号病房患者之死的影响已变得神经质的我,因这尚未到一周又连续发生的意料之外的死亡,而不禁心生慨叹。那样悲惨的死法,当然让我感到十分难受,以至于我原先应有的忧伤心情,也因此而刻意不去感受了。
“即使她的病情,严重程度仅次于那死去的患者,也未必一定会死呀。”我故作轻松地对自己说。
后方树林中的栗树仅被砍伐了两三棵,遭伐地点的中间部分,被不明不白地挖掉了。小工们不停工作,开始挖山丘边缘,把土运到从彼处起急速倾斜、坡面较陡的病房楼北侧边的空地上,将那一带的斜坡填平。那里正有人在着手进行改建花坛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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