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打谷、脱豆、晾晒粮食的时候,这里就充满了喜悦和笑声,但是,今天这里却成了安放死者灵柩的地方。二十口棺材装着的是永远不会醒来的人,整齐地摆放在那里,打谷场里,已经装不下近千名送葬的人,有的站在了打谷场外的空地上,有的则站到了青草地里。华龙和容滨一夜没合眼,研究完工作,就一直待在这里和木匠赶制棺材。现在,看到村民自发地赶来给死者送葬,并且不管大人还是孩子,每人腰间都扎了一条白布以示哀悼,这是乡间对死者最高的礼遇。看到这里,华龙的心不由得一颤,这让他想到了在战场牺牲了的战友,人们都要脱帽致意,告别时的那种难舍的心情,那时,他就深切地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所包含的友爱,今天这些村民正是以他们传统的方式,朴实的情感,来哀悼死者的悲烈,家属的不幸和对黑暗世界的抗议。
这时,人们的眼里含着泪花,脸上布满了忧伤,在这种场合,即使是局外人,也会感受到人世间真挚的友情,他们毫不忌讳地发泄着内心的愤恨。华龙的身边是容慧和她的母亲,母女俩守着小虎的尸体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眼泪哭干了,她们还是那样痴痴地望着棺材里那个曾经活蹦乱跳,处处惹人喜爱的小虎。张震天没有亲人,他的棺材旁围满了他的生前好友,一朵朵鲜花围绕着棺材四周,都快要把棺材遮住了,一个老汉拿着一捆烟,对着安详的张震天哭诉道:“震天哪,你为了全村人献出了生命,我们不会忘了你,我知道这一辈子你没什么嗜好,就喜欢抽口旱烟,我给你送来一捆上好的蛤蟆头……你放心走吧,村里人不会忘了你的,我们会常去你的坟上烧炷香,献朵花,和你唠唠家常……”
华龙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出来,他悄悄地擦去眼泪,轻轻地对老人说:“大爷,节哀顺变吧,别哭坏了身子,人死不能复生,我们会记住这笔血债的。”华龙又到容慧母女身边,安慰道:“小虎死的勇敢,他是我们的榜样,你应该感到光荣。”
“我知道这些。”容慧的母亲仰起脸,眼睛红肿着,一夜之间人就瘦了一圈。“我后悔呀,怎么就没看住他呢,这是我的错,把他带在身边哪能发生这事,我真后悔没看住他。”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容慧气恼地顶撞着。“日本鬼子不到这里来,就是一年不管他,也不会有这么悲惨的事发生,这是日本鬼子造成的。”
华龙拽了一下容慧的衣袖,示意她要冷静。
容慧感激地看了华龙一眼,温和地说:“妈,您别难过,您还有我,我哥哥,我们会照顾你的。”
华龙突然觉得,奴化教育,高压政策,在这一刻被剥离得淋漓尽致,不用劝导和解释,侵略战争的残酷和所带来的灾难,深深地刻印在人们的心理,一生一世也抹不掉。
也许是上苍感叹这世间的黑暗,天上的乌云带着闪电,一会儿工夫就把天空遮盖起来,立时,整个大地处在一片昏暗之中,眼看一场暴风雨不可避免地就要到来。
人们脸上没有笑容,依旧处在悲伤的气氛中,既然老天要发怒,人们早已习惯了这些,好像从日本侵略中国的那一天起,人们的观念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这一切远比激烈的对抗更具威胁力,这种微妙的沉默,在人们心底已经积沉了六七年了,一旦爆发将会产生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的气势。闷热的天气,把整个村子都包裹起来,打谷场变成了一片蒸笼,伤痛中,村民们在闷热里煎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和死者诉说着最后的话,华龙再也看不下去了,一声不响地又望了一眼小虎,瞪着眼睛望着黑沉沉的大地。
正在这时,容滨迎面走来,他看了看小虎,用手轻轻抚摸着小虎伤痕累累的身体,好像在怜爱睡梦中的爱子。顷刻,他突然仰起头,按捺住肝胆俱裂般的情感,对华龙说:“开始吧。”
“开始吧。”
容滨、华龙顺着棺材走过去,挨个瞻仰了死者的遗容,一个男子手里拿了一把斧子站在那,两眼望着容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却又没法说。
容滨慢慢地举起手,用力往下一挥,大声喊道:“盖棺。”
或许这声喊叫预示着生死离别就在眼前,霎时,哭声惊天动地般地响起来,死难者的亲人哭喊着趴在棺材上阻止着。
盖棺人很理解失去亲人的心情,但他又不能不去做。
“妈妈呀。”
“爸爸呀。”
“孩子啊。”
哭声一阵高过一阵,整个打谷场沉浸在悲痛之中。
“起棺。”容滨看到二十一具棺材已全部盖上,钉好,抬棺的人也已准备好,又一声喊叫。
每具棺材不管大小,都用十六个壮年抬着,这是最隆重,也是最悲痛的葬礼。
每具棺材的后面都跟着他们的亲人,二十一具棺材,近千号村民的队伍排成了一道蜿蜒的长龙。这是送葬,还是示威?这是离别,还是控诉?或许,这是一种古老的,传统的送葬方式。
天下起了雨,开始零星地落下豆大的雨点,紧接着,瓢泼一样地倾盆而下。道路本就不平,这时更加难行,人们的全部意识都倾注在对死者的思念中,没有人去关注除此之外的事情,有的人摔倒了又爬起来,有的人鞋掉了也无心去捡,脚下,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形成了一道小溪哗哗地流淌着。
路旁的树在风雨中挺立着,叶片在雨的冲刷下显得更绿,玉米,高粱,大豆在雨的洗礼下显得更加饱满,小草在雨的袭击下,也显示出了不同寻常的勃勃生机,一次次挺起柔弱的身躯,展示着旺盛的生命力。
墓地依旧那么肃穆,寂静,只有雨声在和地下的灵魂交谈,昏暗的天空下依旧透露着凄凉,悲惨和恐惧的气息,一阵风吹来,发出瘆人的声音,一阵雨袭来,带着愤怒发出冲击心灵的响动,长长的送葬队伍无视于这一切,默默地,缓缓地朝墓地移动。
墓地已经占据了方圆三四里的荒坡,新挖的二十一座墓穴,更使这里增添了伤感。为了纪念这次悲壮的蒙难事件,这二十一座墓穴分三行并排在一起,一块光滑的、硕大的石碑耸立于墓穴的中间。
一进墓地,人们的哭声停止了,就像怕惊扰地下安睡的死者,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忧伤的面容,默默地哀悼。没有什么繁琐的仪式,即使留恋于亲人的音容笑貌,即使生死离别就在眼前,人们都坚强地承受下来了。抬棺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把棺材安放于墓穴里,伴同着他们亲人的一锹锹土填进去,墓穴被填平了,又被堆成了一个个坟包。
沉默,简单的葬礼在沉默中静静地在进行着。
这时,有的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用手捂住嘴,让悲痛随着泪水注入心田。一抬头,华龙看到容慧和老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无言地抽搐着。容滨为张震天培完最后一锹土,心里默默地说道:“张叔叔,生前你曾经和我爸爸一起抗击过日本鬼子,今天,你们老哥俩又陪伴在一起,人民不会忘记你们的。暴风雨已经来了,万里晴空的时刻很快就会到来的,张叔叔,安息吧,我会常来看你的。”
华龙没有在张震天的墓前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陷入更大的悲痛之中,便深深地鞠了一躬,退到后面,侧目一望,看到容滨正在那里偷偷地擦泪,这真是哀莫过于亡子,为了不引起母亲更大的伤悲,他自己躲在这里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华龙正要走过去安慰安慰容滨,恰好容滨也看到了他,不用招呼,便走了过来。
“你给大伙说点什么吧,我想,大伙这时候一定很需要。”容滨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你来说效果会更好。”华龙并不是有意推辞。“你看呢?”
“好吧。”容滨很痛快地接受了。
“乡亲们,”容滨走到一处高坡,用力地喊了一声,也许是他的嗓门很高,风雨中,人们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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