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夏生本能地感到不对劲,他从未见过于秋凉用这种语气、这种态度讲话。他迟疑了一瞬,还是接过了那只黑色的塑料袋,枯萎的花从里面探出头,它的枝丫太脆弱,轻轻一碰就要断掉。它死了多久?
于秋凉站在走廊的窗口往下看,他看到余夏生出了单元门。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书包带子忽然被人从后面拽住了。对方用力拉扯着他,酒气扑面而来,熏得他皱起了眉。
“换锁?谁叫你换的锁?”那人吼叫着,“你他妈长本事了?我问你,谁叫你换的锁?”
“我自己住的地方,我换把锁还不行了吗?”于秋凉小声说。
男人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又在他肩头重重搡了一把,他后背磕到墙壁上,沾了一层白灰。他护住脸,好歹是挡住了朝下巴打过来的一拳,谁知对方看他敢挡,竟抓住他的手腕,揪住他的头发往墙上撞去。喝了酒的人,行为不受控制,只是怎么爽快怎么来。于秋凉不敢应声,想反抗却没能动作,酒瓶砸在他身上,肩头闷闷的疼,可能是被碎玻璃划破了,也有可能是被磕出一块淤青。他咬了咬牙,又说:“你再打我,校服就坏了。”
校服坏了,就又得花钱买。男人一听他这样说,愈发暴怒,嘴里也换了一种辱骂的方式:“你这个败家子,他妈的活着就会花钱!你死去吧,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老子弄死你!”
于秋凉的眼泪哗地一下就流了下来,他透过泪珠模糊地瞥见楼梯底下有个人影,顿时哭得更厉害了。男人发现他在哭,竟也不停手,而是继续骂道:“你哭什么?完蛋玩意儿!废物!”
于秋凉蹲在地上,双耳嗡嗡作响。是,他是废物,而这个酒鬼,是废物的父亲。
他沉默了,面对着殴打和辱骂,他都无动于衷。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紧紧地闭着眼,拼命护住头和脸,不叫那些拳脚踢到他的脑袋。他浑身上下,只剩大脑还有价值,还会思想,什么都可以被毁坏,唯独他的大脑不可以。
男人终于走了,临走之前还在门上砸碎了几个酒瓶。瓶子里或许仍有残余的酒液,于秋凉闻见了它们散发出来的味道。这味道,酒鬼闻了开心,他闻了却想呕吐。
太恶心了。
他扶着墙角的一把破椅子站起来,双腿还有点发软。他擦了擦脸,对站在一楼的余夏生笑:“衣服又脏了,麻烦你了。”
余夏生喉头动了动,好像说了什么话,但于秋凉听不到,又或者只是不愿意听。他擦不干净他的眼泪,他感觉自己现在的模样大概很难看。
那个魔鬼一般的声音在他脑内疯狂地叫起来:“你这个胆小鬼,米虫!废物,懦夫!你活着没有什么用处!”
不祥的梦成真了。
第44章初中
于秋凉强打精神,撑着墙壁站了起来,余夏生本想伸手去扶,却见他挥了挥手,转过身慢慢地往家门前走去。于秋凉家门口亦是满地狼藉,各式各样的酒瓶子横七竖八地躺着,于秋凉僵硬地咧了咧嘴,扭头对余夏生说:“你看,喝酒真是不好。”
大量的酒精侵入人的身体,会使人变成魔鬼,失去本性和理智。于秋凉的嘴里好像被牙齿磕破一块儿,他浑身上下最坚硬的部位碰伤了他最柔软的部位——不,这也许不是最柔软的,他身上最软的一部分已然死亡,那是他的一颗心。
近来他心脏处时常闷闷地发痛,现在也是一样。他颤颤巍巍地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手抖得不成样子,那钥匙甚至插不进锁孔。他感觉自己仿佛一个小老头,或者说他有未老先衰的迹象。年纪轻轻的就因为心脏出问题而死亡,这不是身体衰弱的表现,又是什么?
余夏生弯下腰,轻轻地擦掉于秋凉脸上沾到的白灰。外面的楼道不比居民家中的墙壁,人们对自己的住宅总是更为上心,他们有时给家里的墙壁刷漆,有时在墙上贴五花八门的墙纸,把白色的墙换一副样子,让其变得和外面的楼道大不相同。只要做到这一点,他们心里就有种成就感:这是家,与众不同的,独一无二的家。这是属于自己的家,和那些公共区域不同。
“破了吗?”被指腹擦过的地方一阵钝痛,于秋凉疑心那里磨破了皮。虽说他没有余夏生那样的“倾国倾城貌”,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毁容。他倏然紧张起来,抬手去碰触发疼的那一块,余夏生忙按住他的手,省得他蹭掉了刚涂上去的药。
“那是你爸爸?”余夏生拧上药瓶,给于秋凉倒了杯热水。于秋凉把那水杯捧在手里,蔫蔫地点了点头。热水仿佛给予了他新的生命,他很害怕,还没从恐慌中回过神来,但只要他掌心捧着一团温热,他就能找到支撑自己的竹竿。他深深吸了口气,把玻璃杯凑到嘴边,想喝一点热水,可他稍微一张嘴,被牙齿磕破的那一处就痛得让他直欲流泪。
醉鬼的行事不合逻辑,言语也十分粗鄙,于秋凉知道不能和醉鬼讲道理,但他认为,打架时最基本的礼仪就是“打人不打脸”。他无暇细想为什么打架还要讲究礼仪,他以为世间大部分事都是得讲礼仪的。哪怕别人不遵守这规矩,他也得把它们藏在心里,设置成一条看不见的准绳,这是他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
余夏生看他咧着嘴,就知道他嘴里恐怕是磕破了。老鬼托住于秋凉的下巴,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往对方嘴里一照,一个血肉模糊的肿块登时呈现在他眼前,上面还连着一丝丝的皮肉。于秋凉可能是在忙乱中咬到了自己,如果只是单纯地磕一下,不会磕成这副惨相。
“看什么呢?”于秋凉嘴巴疼,却还是要说话,“别看嘴了,我去照照镜子。我没毁容吧?”
“那是你亲爹?”余夏生问,“他打人下手这么狠?”
余夏生见惯了大风大浪,同样也见过不少爹打孩子的事,但他觉得于秋凉不算调皮捣蛋,再怎么犯事也不至于被打这么狠。谁知道于秋凉的亲爹下手那么黑,几个瓶子砸下去,把孩子身上砸得青一块紫一块,碎瓷片碎玻璃还划破了皮。
于秋凉没心没肺,挨了打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他一边呵呵地笑,一边疼得直抽气,脸上的药粉簌簌掉落,活像是臭美的大姑娘敷多了化妆品。他现在的脸,和花猫所差无几,余夏生又心疼又觉得好笑,只好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想到于秋凉的父亲刚刚出口伤人,余夏生心里就有点儿不舒服:“他说什么,你别往心里去。喝多了酒的人就爱说疯话,那种话不作数的。”
还有一句话叫“酒后吐真言”呢,谁能保证醉鬼们所说的,不是他们真实的想法呢?于秋凉的嘴巴疼得麻木,脑子也有些麻木,他捧起热气腾腾的水,小小地啜了一口。温热的水从喉管一路滑落,暖到了胸膛,暖到了胃,他畅快了不少。
只是,这种热量消散以后,仍有一团气凝结在心口。于秋凉憋闷得难受,缓了好半天,才平平淡淡地说:“就算知道他是在说疯话,听得多了,也要开始怀疑自己。哪儿有那么多完全自信的人?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被质疑几次,就要认为自己有错,如果不断地被质疑,哪怕他起初觉得自己没错,时间长了,也就变了。”
余夏生还想安慰他,要他别想太多,但是正生着气的人,一般很难听进去这种话。他想到这层,不打算劝了,仅是认真地说:“别人觉得你不好,我们觉得你好就行了。顾嘉挺喜欢你,我也是。”
他笨嘴拙舌,不会说婉转的话来夸人,只会使用这种直白的方式。然而于秋凉还真吃他这一套,立马收了声,轻轻地拿手指勾着他的衣兜。余夏生说完这点儿,也不知道接下来还能讲什么了,便从他右手里拿走那只玻璃杯,轻声问道:“晚上吃什么?”
“我不想吃,你吃吧。”经过方才那一番大闹,于秋凉就是有食欲,也被怒气给抵消了。他鼻端似乎还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酒味,闻见酒的味道,他几欲作呕。他没敢把整张脸都埋在余夏生身上,光是拿没挂彩的那半边脸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对方。余夏生又揉了揉他的脑袋,决定今晚陪他一起不吃饭。
少年人的情绪,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到了第二天,于秋凉脸上挂了彩的地方恢复得完好如初,身上被磕碰到的部位也都好得差不多,今日的他异常亢奋,一大早就爬了起来,这次,他醒得比闹钟要早,也比余夏生要早。
他醒着的时候,余夏生还在睡,于秋凉洗漱完毕,一边穿外套一边弯腰打量老鬼的睡颜。好看的人,睡着了也好看,睁开眼也好看,于秋凉怔怔地看着,忘了拉拉链。无数种念头在他脑内飞速掠过,他猛然清醒过来,后退一步,背对着余夏生穿好了校服,拎起桌上的书包就往外跑。
这一天,他也没吃早饭,他已经习惯了不吃早饭。他实在是太懒了,懒得给自己预备好吃食;也正因为他懒,吃饭很不规律,所以他的胃千疮百孔,几乎要跟随他原本健康的心脏一同逝去。
其实于秋凉不介意胃疼,对他而言,能忍过去的疼,那就都不叫疼。至于那种忍不了的疼,他觉得,自己是没有发言权的。体会过那种疼痛的人,怕是都死了。
还好,他不是活生生疼死的。他死得没有痛苦,这大约是他短暂的人生当中,最幸运的事之一。他骑着车,沿着马路边上狭窄的自行车道慢慢悠悠地前进,在去上学的时候,他总是骑得很慢,而回家的时候,却又骑得飞快。他想到这儿,觉得有点好笑,于是真的笑了起来。等他毕业了,他的电动车自行车估计也就退役了,不知道等他弟弟上初中的那年,还会不会骑这种样式的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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