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道德的检验（2 / 2）

他的眼睛又笑了，额上现出一轮欢悦的光圈。这当儿，阿忠入来告诉我们，夏医生到了。

“麦莲，”俞先生说。“是你叫夏医生来的？”

“嗯，——我担心你的病。”

“不用担心；——让夏医生进来吧。”

我离开椅子，出去把夏医生迎进房，时逢林先生到来。他站在门边，手触着门把，“夏医生，”他这样说，“你先进去，我跟麦莲说几句话。”他侧身让夏医生入内，然后轻轻拉上门。

“麦莲，我想同你谈谈，私下谈。”他说。

“林先生——”

“等等——过来这边。”

他把我领到离门三四米远的楼廊上，确信里面的人听不到后，才站定。他带着慎重的追探的表情，低头看着我的脸，足足观察了三分钟。

“麦莲，”他说。“我想听听你的解释，我想知道真相，罗澜说的是真的吗？——你为什么不为自己辩护？”

“我不想辩护什么，也不想发表什么。”我说。

他肃然思考着，好像在推考什么。“我的记忆力绝无舛错，”他说。“罗澜说的与你说的，有很大的出入，肯定有一个说错了——你们之间出现了谎言，我说得对吗？”

我抬眼望他，他炯炯发亮的目光正在考究我的表情。他的测试是有用意的，显然他想从我这儿对证更多的事情。等这团死结一解开，结局会是怎样呢？话仿佛欲从我口里蹦出来，可是咽喉又似被东西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嘴。

“我想了又想，”他见我毫无战意，又说。“你不站出来说出实情，这不合逻辑，与你的本色很不合拍。——麦莲，你是不是受制于人？”

“不是。”我答。“与任何人无关。”

“假如不是的话，那就只能有一种解释：不可逾越的情感，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贸然行事——麦莲，你无心恋战，根由是俞先生，是这样吗？”

我的嘴半张着，一时竟无以对答。他问得这样突兀，而且他在问这话之前，腹藏良策的微笑了一下，我听得出他的语调是认真的。我几乎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嘴里便问：

“林先生，你为什么这么问？”

他盯着我，仿佛懂得我的心事似的，一丝含意清淡的微笑缓缓滑过他的脸颊。“因为我想知道。”他说，聪睿的眼睛射出了光芒。“麦莲，我对你的了解，远超过我以往所说的程度，或许还远超过你对自己的了解呢！我们两人之间，有一种深层次的同感力。你兰心惠质，志行高洁，这是你最大的性格。你没有必要专门骗我。在眼前这种情况下，只有你的心，才处处向着俞先生。但是，由于你的胸臆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事情这样下去，可能会发展成另一种状态。人的本性是自私的，树欲静而风不止；感情影响辨别力，稍有不慎，俞先生就会受到损害——所以，向俞先生原原本本言明一切，是完全必要和完全正义的，这是做人的基本原则。”

我暗暗抽了一口气，痛苦吞噬着我的心，我的心房沉重而迟缓地起伏着。

“我很理解你的思虑，”他递进说。“你不想搞这么多事，搞来搞去搞成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可是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难道你对俞先生一点也不留恋吗？我是过来人，我也懂得，爱一个人，倘若爱之过切，就会变得很谨慎，但难道为了这个因由，你就会放弃俞先生吗？真会那样吗？”

这一段话大大加强了上边那一段话的份量。我周身血液哗哗乱流。啊，我真会这样违反天性、违反生命规律吗？我以一生只有一次的热恋之情爱着俞先生，他已进入我所有的思想中来；在我心里，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世界上没有哪个男人可以代替他——他是我今生今世要珍惜的人，是我全部的生命！我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吗？讲到另一方面，他是我的信念，是我的精神家园，为了他，无论多么困难的事我都在所不辞，我会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他，难道这条路走不下去了吗？我的个人意志必须解体吗？

“历来经验说明一条，”林先生又说。“幸福掌控在自己的手中。不是我们没有容人之量，我们不能为别人的历史问题负责。如果你了解这层意义，大可不必掩饰自己的愿望。爱的真谛是什么？在我们长长的一生中，还有什么值得顾恤的呢？人生是不可以重来的，生命只有一次，千万不要让生命留有遗憾。”

我盯着这个知心人，视点凝固了足足一分钟。他的眼睛像一把火炬，炅炅发光。这眼光启迪我重新考虑我的人生，对待爱情要有充满追求的精神。它的另一重意思是，他要引导我走向一个真实的我，一个道路更加正确的我。那一刻，我仿佛得到了心灵的指引，是的，一个人决不能背叛自己的思想，更要忠于自己的感情，我要让我的爱情做主，让我的心做主。

“人活一世，就是要作无数的选择。麦莲，你看是不是可以这样？把实情说出来，孰是孰非，让俞先生自己选择——”

他猝尔不讲下去，听到步履声，他知道夏医生就要出来了。他庄重地握一下我的手，这样的握手我已不是第一次获到，它意似表示：“你明白我向你要求的是什么吗？”

他向出到门口的夏医生走去。

“怎么样，夏医生？”他小声问道。

“暂时不需要担心……”夏医生在他的陪同下，边下楼梯边回答道。

我重返俞先生的房间，心中怊荡着林先生最后的那些长谈。我不知道俞先生是否溺信罗澜，不过他要是溺信的话，将会改变一切。他从此将彻底不属于我，更可怕的是，我们之间的情谊将拦腰折断；我左思右量，犹豫再三，我对他怀着很深的眷爱之情，我做不到把我的爱连根拔起，人生洵系单行线，没有回程路。那末，我应当比她先说出来吗？——可我，就是说不出口，怎么办呢？

“麦莲，”俞先生的话声打散我的思路。

我醒转神来，向他倾下身子。

“什么？”

“你要是有事，就去忙吧，不必陪我。”

“我的事不急。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俞先生轻声地笑了。

“麦莲成我的护士了。”

“对。”我也笑了。“我是你的私人护士。”

“我还没付过麦莲薪水呢。”

“不用付，我是无证护士。”

“麦莲——你还会来看我吗？”

“会。”

“还会像上次那样陪我吗？”

我谛视了他好一阵。

“当然——我是你妹妹嘛。”

不知什么缘故，望着俞先生颊上那层惨白的安祥，我数度极想吐露的秘密反而又深埋了一层。我发烫的脑袋在他深情的目光中一下子冷静下来。这个时际跟他说这些不太适宜。我愿他安安心心地静养，所有事情都不要去想。只要他在这个世界上，我就很感激了，我还渴求什么呢？我对他的爱，是在心灵里，不是在嘴上。这是一场道德考验，我不想说这说那的，又或是当面拆穿什么人。我尊重一个男人的判断力，我相信他有足够的智慧看破这一点。我不需要指摘别人的错处，攻人之短；除非我看到了危及他的凶象，否则我不会认为我有这个权利。我不想按我的意愿主宰一件事情的发展，人的学识与主观意念是有局限的，我们的世界观不是全人类的世界观，我们的价值观也不是全人类的价值观，我们的道德观仅仅是我们个人的道德观，最好的办法应该是最简单的——时间能证明一切——至少我这么认为。

“俞先生，”我怀着一种模模糊糊的感情，在心里一千一万遍地说。“你一定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