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应声退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便见他领着那监察御史来了。那人身穿官服,眉目细长,下颏留有髭鬚,颇具为官之相。
「行了,你先退下吧!」刘崇贵向吴大摆了摆手,「我有些事要单独和梅知府谈谈。」
吴大担忧地看了你一眼,然后恭敬地欠了欠身,退出判堂,留下你和刘崇贵。
「御史大……」你开口发话,却被他以手势阻了话头。
「站在判堂聊此事怪有压力的,咱们边走边说吧!」他提步朝门外走去,「在府衙里走走应该无碍吧?」
「当然。」你满腹疑窦,却仍是跟上那人的步伐。
你们在院落里走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你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率先开了口。
「刘大人,小的自知不才,但小的自认没有做什幺伤天害理之事,敢问大人为何事来找?」
「其实也不是什幺大事,我不过就是为了西山尼姑庵一案而来。」刘崇贵看了你一眼,「那件案子里,魏吕扬这人判太重。」
你一愣,然后旋即明白这监察御史的来意,他不是来查官吏,而是来替犯人说情的。
「本府的判决全依《大明律》而定,本府认为这样判并无不妥。」你冷冷地回答。
「当然不妥,你以姦淫幼女和谋杀来办魏吕扬,但整案并无证据证明魏吕扬确实有姦淫和杀人啊!」刘崇贵捋着鬍鬚说道,「不就只是在尼姑庵里挖到一具小孩白骨而已吗?」
「那副白骨不少地方都被打碎了,连头骨都有裂痕,明显是被殴打致死。」你话语微愠,「连证人的证词都有了,这些难道都不算证据?」
「证人?你是指陈三?」刘崇贵叹了口气,摇摇头,「梅知府,你可知道那陈三今早服毒自杀了吗?我看他大概是发现诬告的事情被发现吧?」
「这不可能,我昨晚曾去看过他,他还好好的,何况入狱前都有经过严格的搜查,他在狱中怎幺可能会有毒可以……」
你说着说着,忽然领悟了什幺,陈三不可能带毒物在身上,除非是有人带进去逼他吃下,或是暗中把毒加入他的餐食里。
你双眼圆睁地看着刘崇贵,后者仍是一副从容的神态。
「就算有陈三或是那老头的证词,那些也算不上证据,梅知府,你可知道那尼姑庵栽有罂粟花?那种花有毒,谁知道他们俩是不是吃多了那东西而在说胡话呢?」
「魏吕扬自己也承认杀了人,还把事情的经过全说出来了,这些都记在卷宗里,需不需要本府拿给你过目?」你的语调益发低沉,那是你在勉力压下怒火的证明。
「魏吕扬承认杀人?」刘崇贵耸了耸肩,「那就奇怪了,我去狱里看他的时候,他可是涕泪纵横地坚持自己没有杀人呢!」
「那是他在说谎,企图脱罪!」你低声怒吼着。
「说谎?我看不见得吧?反倒是梅知府你为什幺千方百计想治魏吕扬的罪?」刘崇贵皮笑肉不笑地问你。
「他是罪有应得,我不过是恪守身为地方父母官的责任而已。」
「哦?是这样吗?但我听闻,你和魏吕扬之间似乎有些过节……」
你们在不知不觉间走至虞砚所住的屋子附近,刘崇贵指着不远处正在浇花的虞砚,如此问道:「我倒是很好奇,你判此案是为了护民,还是为了他?」
「你……」
「我听说所有尼姑都被迁到其他正经的尼姑庵去了,你怎幺独留这人在身边?」
「他身份特殊。」你沉着声,也只剩下这个笼统的答案可以回答。
「是对此案而言特殊,还是仅对你个人特殊?」刘崇贵继续穷追不捨。
你默然没有答话,仅是怒视着刘崇贵,见你如此,刘崇贵露出了一道浅浅的,似是得胜的笑容。
「罢了,你的私事我就不多加追问了,事到如今,只要你肯轻判魏吕扬,其他的事情我也不会计较,如何?」
你忽地想起魏吕扬之前无惧无怕的嚣张嘴脸,他当时所说的话在你耳际迴响。
--反正你这小小的知府根本奈何不了我。梅笙,你信不信,最后倒楣吃亏的人仍是你?--
你的拳头猛然收紧。
「如果我拒绝呢?」你话语冷静,「法即法,律即律,若不能依法判决,保护好人,惩罚恶徒,从今尔后又要怎幺以法服人?」
刘崇贵看着你,眼中讶然,然后几乎不可闻地,你听见他轻叹了一口气。
「梅知府,像你这般的人,这世道已经不多了,但你要明白,这世界上还有许多法理之外的规矩。」刘崇贵将目光投向远方,「坦白跟你说吧!魏嫔妃近日刚诞下龙子,你想想,若是让人知道龙子的舅舅被处斩,皇帝的颜面何在?」
「就因为如此,所以本府就得更改对魏吕扬的判决?」
你心有不甘,难道因为龙子降生的缘故,梅儿就该死得不明不白,不能让兇手伏法以慰她在天之灵?
「梅知府,我知道你不甘心,但情况就是如此,不能判魏吕扬,这是皇上的命令,我们在朝为官的岂能抗旨?你还是……」
「我不会改判。哪怕你说破嘴皮子,我也不会更动一字。」你眼中坚决。
「梅知府,你可知道我的权职高于你?我能立即重审此案,改判刑罚,甚至有权将你以审案不公为由流放边疆……」
「我知道。」你答道淡然。
「你明知如此,却还是不改判?」
「对,刘大人您想怎样都无所谓。」你直视那人的眼底,一字一句把话说得铿锵有力,「反正我早就视自己于生死之外了。」
你在刘崇贵遗憾的目光中回身离去。
※
时事多变,倏忽间百事皆递嬗。
刘崇贵重审西山尼姑庵一案,尼姑庵老头以嫌疑未开脱为由,仍留于狱中候审;已故的陈三被多安上一条诬告之罪,判赔魏家二百两;你被革除知府一职,将在隔年贬谪至他州异处;虞砚被迫离了你,被安排至其他尼姑庵留置。
至于魏吕扬,是毫无疑问的二字判决。
「无罪」。
城中譁然,无人相信魏吕扬是清白无辜的,但也没有人胆敢质疑判决的公正性,深怕触了地方豪族的逆鳞,尤其是在那豪族的长女近日甫生下龙子,家族权势正高涨之际。
所有城中百姓只敢将最怨毒的咒恨託于上苍,殷切希冀上天有眼,能让恶徒罪有应得,以大快人心。
但审判已过数日,魏吕扬未受人罚,亦无遭天罚,他继续凭藉着姊姊的护佑在乡里上作威作福。
你从此再也不信律法或天道,当时虞砚对你说的疯言疯语,如今看来却像是準得惊人的谶语。
--这世界没有神佛,只有人--
这世界上,只剩下人。
※
距离审判月余,城中百姓再次譁然。
因有人趁夜刺杀了外出嫖妓的魏吕扬,魏吕扬当场毙命,横死街头。
后来那人被捕,以谋杀与杀害皇戚贵族之罪判斩。
行刑的那日,正是虞美人开始凋零的时节,那人的头颅被砍下,一腔热血自他脖颈间的断口处飞散,点点血花洒落在夏日高温的黄沙上,暗红的血液与残红的花瓣无异。
为了警惕众百姓,那人的头颅被高悬于城门之上,不少百姓争相去目睹英雄的面容,想看看究竟是谁胆识过人,为民除害,最后还不怕死地从容就义。
根据那些百姓所言,他们说那位英雄的容貌很像前任的梅知府,与你如出一辙。
夏去秋来,无数个四季流逝,远方尼姑庵里的伊人明白,他此生再也等不到你来接他回乡。
「梅儿,怎幺办呢?」他抱着怀中的孩子,轻声哄着,「你爹爹今年又忘记来接我们了。」
他将目光转向窗外种着的虞美人,夏季的脚步刚过,虞美人嫣红的花瓣片片凋零,散落在地面上,残豔似血。
泪水悄然落下他美丽不俗的脸庞。
自那之后,他时常想起你,在每年虞美人凋落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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