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男子本是脸色晴朗如沐春风，闻听此言则晴转多云，仿佛突然之间寒流袭来，将那含藏炫耀的谦逊笑容凝住了。

雪儿见他脸上浮出一抹尴尬，透出一丝不悦，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同情。是啊，小姑娘拳打得如此漂亮，可以推知他付出了许多心血，也可以想象他们收获了多少好评，却不料被青松泼盆凉水，心中怎能舒坦！

雪儿上前牵住小姑娘的手，试图使双方淡忘刚才的对话，以盈盈笑语打破尴尬场面：“小妹妹拳打得好漂亮啊！妹妹练拳多长时间了？”

“五岁就开始练拳了，”小姑娘一改打拳时的严肃表情，笑咪咪地说：“现在九岁了”。

“练拳累吗？苦吗？”

“可累了，可苦了！”小姑娘把目光从雪儿脸上转到绿衣男子脸上：“但是爸爸说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所以我不怕累，不怕苦！”

那张小脸上竟然透出明显的讨好意味，分明在向爸爸表现自己听话、乖巧，小孩子不会掩饰，整个心态都写到了脸上，而那绿衣男子正脸露欣慰之色，似乎女儿在人前的表现令他非常满意，青松却看到她内心的勉强。

雪儿伸手从小姑娘头发上拂下来一枚树叶残片，轻声夸奖道：“嗯，好孩子，真懂事！练拳苦，多吃点饭才有劲，你太瘦了。”

青松平静地接过话头，依然是泼出一瓢凉水：“那么练，不仅苦，还会把孩子身体给练坏的！”

绿衣男子迅速环视周遭，见刚才围观打拳的人多已散去，便压低嗓音回应道：“青松道长，我是怎么练拳的，我就是以同样的方法训练我的女儿，我都没有练坏身体，怎见得燕姿就会练坏身体？更何况，我是怎么练拳的，也还不曾向各位介绍，您怎么就知道我的练法不好？”

“你让她那么练拳的目的是什么？”青松声调之平静、言语之径直近乎冷酷：“你是为了沽名钓誉！所以你才会用死板教条的方法训练她，与体育运动员肌肉训练相同！学不学武当功夫又有什么要紧？你们那样的拳脚，形式上秉承武当，实质上与现代体训没什么不同，还不如送她进体校！”

两兵相接已是如此凛冽，雪儿再也无力搅扰青松的刚直表现，书生与痴男四目圆睁，露出极大的兴趣，皆静默一旁，等待下文。

那绿衣男子脸上尴尬更添一筹，忽而阴云密布，他仔细分辨青松的话，挑出一句，颇不服气：“死板教条的方法？我是按照正规的拳家训练方法！”他声调提高八度：“我寻访过许多高流之士，还不曾有人对我的方法质疑！”

雪儿看到一丝轻蔑的笑意从青松脸上闪过，他左脸颊上现出那条细细的、不易觉察的折痕。“正规的拳家训练方法？”

“当然！”绿衣男子轻快接口道：“少年时代我便拜师学武，在下虽然不才，但至少拳家的训练方法并未学歪，在下虽然粗浅，却也出自书香门弟，拳经拳法读得不少，青松道长仅凭小女一套拳脚便断言我练法不好，是否过于轻率？”

他解释愈多，青松那不以为然的神情也增加愈多：“恰是那么中规中矩地练拳，反而只是练就外形，而难练出内气，这便失却了拳术的根本！”

“哦？”一朵疑云浮上绿衣男子眉梢：“道长有何见解？”

青松缓缓走向悬崖边，转身背靠石护栏，略微仰头，遥视前方，他目光所及之处，一棵巨大的苍翠松树从崖壁的岩石缝隙里长出粗大的树干来，向着蔚蓝的天空伸展出大部分树冠，其势勃然。

青松沉吟道：“因为没有人为的抑制，这青松才长得如此巍峨挺拔”，他把目光转到小姑娘身上：“你女儿练拳四年，内气却十分稀薄、零散，若不是按你那方法训练，可能她的根基会奠得更好！”

绿衣男子眉眼之间捎上几分谦恭神色，语调则变得迫切：“内气稀薄？零散？那应该怎么练？”

青松：“拳经云‘精养灵根气养神，养功养道见天真。丹田养就长命宝，万两黄金不与人’，拳经中这几句话，强调的便是内功修为至关重要。而你的练法却十分注重外形，弃内功于不顾！”

绿衣男子张嘴直呼：“道长！道长可是冤枉我了！你有所不知……”他转过身，招呼女儿：“来，燕姿，摆桩架！”

小姑娘略露困惑之色，看看自己的父亲，又看看青松，同时两手往上一端，做浑圆抱球之式，两腿弯曲下蹲，扎了个低位桩。那小脸上的表情便在瞬间，已由轻松自在变成全神贯注，直视前方。雪儿突然联想到体操小将上场时的模样……两者同出一辙，同样的条件反射！

青松敏锐地问：“什么桩？”

绿衣男子略微迟疑：“浑圆桩，或者……混元桩吧！”

青松轻快接口：“徒有混元桩之名，而无其实！”

绿衣男子顿时口吃：“这……”一时间竟口张难合，欲言又止。他轻轻按下女儿的手臂，手之所触，是女儿那并不强健的胳膊，他勉力思索，似在回忆往事，随即喃喃自语：“也许我不该让她那么小就开始练……”

“不是年龄的问题”，青松道：“年纪大了也不能那么练，因为这种练法违背内气规律。请问，为什么站那么低的桩？”

“目的是强健筋骨，增强肌体耐力！”

“桩架低了，站不了多久，肌肉就会痉挛、发颤，这便不能做到‘松静’。若不松静自然地站桩练拳，那便难以出现内家拳内景气象，增加的只是肌肉耐力罢了。内家武术中的耐力生理指标与现代运动生理指标是不同的，在内家拳训练中，肌体运动越快速，心跳越弱，肺呼吸越弱，若是到了内修的高层次，甚至连肺呼吸都会不存在！”

痴男饶有兴趣地接口道：“我妻长睡不起，呼吸微弱，那是静。站桩却不是睡觉，不是静，也会出现心跳微弱、呼吸微弱的现象吗？”

青松回应道：“站桩也是静，打拳也可静。‘静中之动谓之真动，动中之静谓之真静’，内修到高层次以至于呼吸微弱，不是靠强筋壮骨的练法得来！套路、把式这些外形肢体的训练，其目的是激发引动体内的真气生发、循行，不是临阵技术、战术，既然这样，套路、把式也当在松静自然的前提下来练习，这才符合真气运行规律。”

青松转脸问燕姿：“小妹妹站桩时目视前方，神情专注，象在听老师讲课一样认真，一直那么站着不动吗？”

小姑娘笑了：“不是啊，是要练神，要做到精神内守，‘慢慢以神意运动，舒展四肢’”。

“哦？”青松疑惑地把目光转向绿衣男子。

绿衣男子解释道：“这是形意拳桩法的秘诀，‘此桩法之慢练，增力之妙法也，慢慢以神意运动，舒展四肢’，以达到脏腑清虚、经络舒畅、骨健髓满、精气充足、神经敏锐的目的，这应该是内练而非外家练法吧？”

青松缓挪脚步，娓娓而言：“所谓练神，并非全神贯注便是练神，要练神必要先练气，要练气必要先致虚，要致虚必要清静意识。老子《道德经》中有言：‘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万物并作’在此可理解为真气酝酿、滋生、循环，这要在意识清静、内心静谧的前提下才会出现。全神贯注、神意运动，是强提精神，是刺激意识，而不是清静意识，意识不清静就会耗神！精神的敏锐度是通过练气化神成就，若是练气之时便即用神，会练得非常辛苦！”

书生眉头略皱，突然插嘴：“要清静意识？我也是站低桩，我练拳练桩也差不多这样练神……”

“‘心中要虚空，至静无物，一毫之血气不能加于其内，要纯任自然虚灵之本体，由着本体而再荫动练去，是为拳中纯任自然之真劲’……内家拳练法，外形在动，心却处于寂静状态”，青松神态悠然地念诵起来，同时两腿微蹲，裆劲撑圆，成马步，左手上举翻转朝外，左臂圆撑、肘尖斜朝下，右手圆撑下按、指尖朝前，肘部下沉、肘尖朝下……

青松摆出此形便即不动，只是眼光移向绿衣男子，问道：“你既熟悉《象形拳法真诠》，对这一招应该不会陌生吧？”

那绿衣男子乍见青松此招，眼睛陡然发亮，冲口而言：“猿猴挂印！”

青松此招实是模仿薛颠形意十二形中的“猴形”，先前绿衣男子所言“此桩法之慢练”一句，便是《象形拳真诠》著者薛颠所言。

青松保持“猿猴挂印”招式不动，继续说道：“回想薛颠此招，外形之松，松中有劲，似可将全身缩紧为小块，这种‘缩’并非肌肉紧缩，而是内气将身形凝聚成整形，若无内气之整，形体也会松散，若是用肌肉力将全身拉紧成整体，便会给人僵硬之感！若不是松静自然地练拳，纵使生出真气来，也会零散不整，那就会本能地动用肌肉力，追求外形上、形式上的整劲，而难以练就真劲！”

“青松，那边有人找你。”众人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传来一声呼喊，雪儿这才注意到周围已经又围拢过来好些游人。其中一男身着道袍，年约十八九岁，立于人后，正笑咪咪地看着青松。

青松收起架势，侧身对雪儿说：“你们先去南岩景区其他地方看看，我去跟师兄叙叙，”他转身向绿衣男子、书生、痴男抱拳拱手：“各位，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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