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回屋上床时，我不小心弄醒了江波。

我问：“吵醒你了啊，波子哥？”

“不是，我自己醒的。”江波揉了揉眼睛，见窗外天光渐渐亮了，打了个呵欠说，“工地上这灯也太亮了，连是不是天亮了都不晓得，真是！”

我知道他不愿意承认是被我吵醒的，怕我内疚。我说：“是天亮了。没睡醒就再睡会儿，你白天干一整天，晚上还加那么久的班，我真怕你受不了！”

“没事！有你娘儿母子在后面给我撑着，我还有什么受不了的？”他不以为然地笑着，一把揽过我，抚摩着我突兀的肚子，侧过耳朵来听胎动。

我抚摩着他的头，忧郁地说：“可惜肚子越来越大了，要不然，我也可以到工地上去挣点钱的。你看，光你一个人挣，一大家子用，还真有些扯不过来。眼看涛子下季就读高二了，离读大学还只两年，到时更要用钱——”

江波抱着我，在我脸上亲了亲说：“你不用担心，有我呢！”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了死去的公公，不由自主地自责了起来：“都怪我，要不是我一进门就克死了爸，花光了积蓄，我们也不至于这样——”

江波听我这么说，赶忙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说下去：“静，这都是庙子里王瞎子瞎说的，我不许你也跟着这样说！我们是高中毕业生呢，难道也跟着迷信？”

我伤感地摇了摇头说：“不是我信不信，大家都这样说，还说我要克妈妈，克你，克涛子……我都害怕了，要是真这样，我，——你叫我怎么活啊？”

江波拍着我的肩，安慰说：“静，别信那些瞎话，怎么可能！好了，我起床了，你好好睡会儿，啊！”

我点点头，看着他起床，听着他去厨房洗漱，吃饭。我其实根本就睡不着，但躺着比坐着或者站着舒服，我喜欢这样躺着。这样躺着感觉安全，因为有床框范，有帐子罩着，有屋子关着，有院子围着。我不喜欢出门，因为一出门就能听见庙里的那个不是和尚的和尚撞响的老迈的晨钟或者暮鼓，听见竹树林里不时传来的关于我克死公公的传言，听见妈妈一声声无奈的叹息……甚至会时常莫名其妙地闻到庙子里飘散出来的香火的味道，像硝烟还没散尽的那种味道，充满着死亡的气息，总能勾引起结婚那晚经历的那种大喜过后的大悲……

我在床上躺着想心事，江波进来了，他刚漱了口，满口的清香味。他亲了亲我的脸，色迷迷地说：“不亲一亲，我走路都没劲！”

我娇嗔着：“天亮了啦，你就不怕涛子在院子里看见？”

“涛子早走了。妈妈起床了，今天好像是观音菩萨的生日，她要上庙去烧香。我叫她别去，硬不听。也不知道当初造庙那和尚是什么玩意儿，好好的平地不造庙，偏选择半崖上造，庙会上人又多，万一挤下崖去，可怎么得了！观音也是，一年生三次，害得我老为妈妈担心！”江波俯看着我，恋恋不舍，嘴里说了一箩筐的话，就是不肯离开。

“波子哥，妈吃斋烧香，还不都是因为我！”我又开始了自责，“要不是我——”

“又来了！”江波打断我的话，“说过不许你再提的！”

我便不再说，却定定地看着江波，傻傻地笑。江波也看着我，我们就这样相对着傻看。

“你还不去？”我笑着问。

“还没看够！”江波说。

“那就别去了，在家慢慢看！”我吃吃地笑。

“我要把你装进脑子里，带到工地上慢慢回味——”江波声音小下去了，低得只有我们两人能够听见，“我会一边挖土，一边听着宝宝的胎动，听着听着，一天漫长的时间就打发过去了……”

我吃吃地笑着，用指头点着他的额头：“好了啦，不正经，再不走，要遭扣工钱了！”

江波这才站直身，不舍地走出房间。

我透过蚊帐往外看，见婆婆正在堂屋里，恭恭敬敬地给家神上香。江波看了一眼那被烟熏得面目全非的家神，看那“天地君亲师”几个大字，皱了皱眉，我知道他心里不舒服。不舒服归不舒服，婆婆喜欢给它们上香，他也没办法。

等婆婆上完香，江波说：“妈，庙里窄，人又多，你要注意安全！”

“你这孩子，大清早起来说什么屁话来！”婆婆横了江波一眼，很不满意他这句劝告。

“算我没说，我走了！小静还在床上，你自己吃饭，别喊她，让她睡会儿！”江波说着，走出了大门。

“你等会儿！”婆婆突然想起似的，追出大门，在篱笆门边赶上江波，拉着他到桃树下说：“杜静肚子大了，你们晚上可不许再闹腾了，听好没有？”

“妈，你这是说什么呀，也不怕外人听见！”江波又尴尬又好笑，四下看了看，红着脸，小声说，“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婆婆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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