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杏在完全同意木琴提出的要求的同时,心里暗自吃惊,暗道,这个女人可不简单,万不能小瞧了她。
待茂林屁颠儿屁颠儿地给木琴回话去了,他还没有从思虑中拔出头来。凭着敏锐地直觉,他隐隐感受到一丝隐忧,一种威胁。这种潜意识里涌出的隐忧和威胁,俱来自尚未真正了解过,甚至还没有认真打过照面的茂生媳妇——木琴。
疯狂的杏林(6)
木琴的生产期快到了。按正常的产期公式计算,再有十多天,小家伙就要面世了。
早上临出门上工的时候,茂生还不放心地说,这些日子,就别去上工了,请个假在家呆一呆呀。
木琴不以为然地回道,还早呐,再说,组里的人心刚安顿下来,生产那么忙,事情又那么多,不去咋能放得下心呐。
经过近一个月的努力,木琴的三条意见都得到了顺利实施。
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有个别人怀着抵触情绪,故伎重演地搞一些小动作,指望着像搞倒茂林等人那样,也把木琴乖乖地搞垮了。但是,这样的算盘并没有拨响。原因很简单,木琴的出任,并没有把个人的利益得失放在眼里,主动削去了茂林许诺的多出的那部分工分,且把自己划出了奖励的圈子,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人们惯有的忌妒情绪,不平衡的心理状态得到稍许地修复。再一个,给女人每月两天的假期,按现今儿的说法,是属于人性化的管理贴心式的关怀,彻底打动了山村女人狭隘的心扉,赢得了绝大多数人的理解和拥护。同时,奖勤罚懒的措施,是山村里最认可最见效的办法,能够极大地调动那些出工多出活儿多的人的积极性,生产效率明显提高。
让木琴放心不下的,不是生产问题,而是女人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东家长李家短的琐事,以及长舌头短尾巴的屁事。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真要闹将起来,必会直接影响到组里的生产。
这几天,也不知什么原因,四季媳妇兰香与四方媳妇金莲亲妯娌俩儿正在暗地里较着劲儿。表面上还人模狗样的,有说有笑,背地里互相揭短诋毁。还各自拉拢了几个人,渐渐要形成了小圈子。
这个季节,正是漫山遍野的杏林里累累的杏果由小变大由青泛黄的时节。
工间休息的当口儿,木琴拐进田边杏林里,四处采摘熟透的杏,以止住胃里冒出的想食酸性东西的强烈欲望。她正一边满树搜寻着熟透的杏果,一边大口地吞咽着既酸又甜的杏肉,就听到林子外面有大声争吵的声音,接着就有雪娥跌跌撞撞地跑进林子,四处喊叫木琴的名字。
木琴应声儿找到雪娥,问是咋的了。
雪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兰香和金莲妯娌俩儿扭打起来嘞,拉也拉不开,劝又劝不住。
木琴赶紧向林子外赶去。
地头上,兰香与金莲正紧紧地撕扯在一起。俩人各扯住对方的头发,头顶着头,一动不动地对峙着,脸色紫青,嘴里低声地嘶吼着,像一幅电影画面的定格。一帮女人唧唧喳喳地围在四周,不停地劝导。附近干活儿的男爷们也来了几个,想把俩女人分开,却又顾虑碰撞了女人的身子,一时不好贸然下手。
木琴一路小跑地赶到跟前,厉声喝叫俩人松手。看没起到作用,就上前奋力掰扯俩人的手。
金莲把肩膀向木琴一顶,意思是不叫木琴管。谁知用力大了些,木琴的身子也太笨了些,禁不住金莲暴怒时不顾好歹使出的力量,当场跌倒在地上,爬了几下,竟没有爬起来,并感到腹内一阵阵的疼痛,裆内湿滑一片。
女人们顾不上兰香和金莲的厮打,围着木琴一叠声地问是咋的了,要紧不。
金莲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就主动松了手。兰香也就势放下手。俩人怔怔地看着人们像无头的苍蝇般忙乱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木琴是过来人,知道肚里的孩子要出世了,就摆摆手,说让我躺一会儿,可能是要早生了。
这生孩子可是大事,现在又在荒山野外,离村子还有好几里的山路,更是非同寻常的大事了。
女人们一下子炸了营儿,有喊酸杏婶子或大娘的,快来料理准备接生呃。有叫在附近劳动的自己男人的,快去砍树做担架,送木琴回村呀。也有到处找茂生的,说你婆娘要生了,快去照顾哦。整个工地上顿时乱了套儿,人人像溅飞的蚂蚱,四处乱窜乱蹦。
酸杏女人察看了一会儿,说,来不及了呢,羊水都大破了,不等抬回村去,娃娃儿早生路上了。
杏花村虽然深处大山腹地,交通又极为不便,但从未因生孩子而出过人命的。这都归功于酸杏一家人。
酸杏的奶奶是一把接生的好手,不仅懂得接生,还明白正胎位什么的。是故,杏花村几十年来的妇女生孩子,就没有一个是难产的。
他奶奶死前把这手艺传给了他娘,还嘱咐道,这手艺万不能丢呀。有了它,就有了人场,有了功德,也就有了饭吃,有了安稳日子过哦。
他娘一接手就是二十几年,现在老了干不动了,又传给了酸杏女人。
由此可以推断,酸杏能够在村里两大姓的夹挤冲撞中,稳稳当当有滋有味儿地干着支书,与贺家女人一辈辈积攒下来的功德不无关系。试想,现今儿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大人孩芽儿,哪一个不是贺家女人亲手从自己娘的肚子里掏出来的,谁又能忘记了贺家人的恩德呢。
酸杏女人慢条斯理地料理了一下木琴,对聚拢过来的男爷们道,男人们该干啥儿都去干啥儿去,没有你们的事吔。连茂生侄子也不用呆在这儿,放心地干活儿去。没事的呀。
她又吩咐女人们把木琴搀到杏林里,用队里烧水喝的大锅,烧了满满一锅滚水凉着。又叫妇女划拉来一堆干草,烧成细灰末儿候着。她只叫雪娥和四喜媳妇桂花给她当帮手,其余的人都让到地里去干活儿。
兰香和金莲吓得还是愣怔怔地团团乱转,不知所措。知道是自己的过失让木琴早产了,便懊悔得直抹眼泪。见酸杏女人不慌不忙地安排料理,心里多少安稳了些,就一致要求也留下来照顾木琴。
酸杏老婆安慰道,用不了这么多人哦。茂生侄儿媳妇也到该生的时候了,没事呀,别担惊。
果然顺利,没到一顿饭的工夫,杏林里就传出一阵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工地上正伸长了耳朵听动静的男女老少,顿时不由自主地爆发出一片欢叫声。
有人大声对茂生说,肯定又是个带把儿的,要不声音没这儿响哦。
茂生一溜儿小跑着赶过去,看到大人孩子都没事,心里喜开了花儿,一连声地向酸杏女人道谢。
酸杏女人擦抹着额头上的细汗道,给孩芽儿起个名儿吧。
茂生“嘿嘿”地笑着回道,娃儿的命是婶子给接来的,你就给起个嘛。
酸杏女人沉思了一下,回道,接了这儿多的娃儿,还没哪个哭得比他还响的,跟敲钟儿似的,长大了一定会弄出点儿动静来呢。就叫钟儿吧。
众人都讲,这名儿好听,叫起来脆铮儿,听起来响亮。
护送木琴回村的时候,兰香坚决要求一同回去帮着照顾,说就算今儿记我个旷工,我也得去。金莲也想跟着回去帮忙照看,见兰香抢先了一步,便无可奈何地留下了。
男人们在木琴生产前极速捆绑好的担架还是派上了用场,由茂林的亲兄弟茂青和茂山哥俩儿抬着产后虚弱的木琴,兰香抱着钟儿,与茂生一起护送着木琴回到了村子。
安顿好木琴母子俩儿,茂青和茂山急着赶回去劳动了。茂生屋里屋外地忙活着烧水做饭。
瞅见屋里没人,木琴问兰香,今天咋与金莲动起手来了。
兰香撇撇嘴,不屑地回道,谁知道她做下了啥子事嘛,又丢人现眼,又叫人恶心反胃。
木琴说,有啥大不了的事呀,不能说开了嘛,非要撸胳膊挽袖子地大打出手。还是亲妯娌俩儿呢,也不怕让外人笑掉了大牙。
兰香回道,哼,有叫人笑掉大牙没地儿找的贱货,可不是我呀。
你今天咋阴阳怪气的,说话像打哑谜。
今儿不是说这事儿的时候。你好好躺着歇歇,我家里还有点儿小米和鸡蛋,拿来给你补补身子。今儿听不明白,以后就会明白了。兰香说完,匆匆地回家了。
木琴猜测了半天,始终想不明白兰香话里有话的怪腔调儿。但有一点,她能感觉到,兰香与金莲的事还没有完,恐怕乱子还在后头呢。她隐隐地有些担心,随后又宽慰地想,还能出啥乱子,不就是妯娌间鸡毛蒜皮的琐碎事嘛。等自己出了月子,好好替她俩撕扯撕扯,没有解不开的疙瘩。
一阵困意袭来,木琴翻转过身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疯狂的杏林(7)
酸枣放牛回来了。
这个时候,各家各户的烟筒里都在冒着青烟,正是家家赶做晚饭的时辰。
站在山岗向下望去,高低不平的山坳里,错错落落地散布着一座座农家院落。高的据守在山半腰上,俯瞰着脚下这个绿荫浓郁的村子,把自己赫然的地势坦荡荡地炫耀给人看。低处的人家,就像个娇怯的婴儿,伏身躲藏进大山的怀里,借着密林的空隙向外窥探。
院里的房屋都不甚高大,均是用山石垒砌起墙,再把山坡上疯长的红草割了来晒干,苫盖屋顶。这样的屋子,住着舒适干爽,热天阳光晒不透,冷天寒风侵不进,是典型的冬暖夏凉的好居处。
小院的围墙也是清一色的山石垒就,有的高些整齐些的,必是个家境殷实主人勤快的人家。有的低矮,甚或没有院墙的,定是个过日子松散主人懒惰的人家。当然,这样以貌取人,必会留有很多的弊端,冤枉了一些勤谨持家藏富不露的人家。像振富之流,就是标准的外表寒酸内里流油的主儿。但不管怎样评判,相对绝大多数人家来讲,这样的衡量标准还是比较切合实际的。
山上的密林与村内的树林连在一起,混为一体,分不清哪是村子的边界,哪是山场的地盘。
一条溪涧从村后的北山空儿里蹿出,欢快地冲下高耸的山体。快到村头时,又折而向西,绕过村子,注入村前的塘坝里。歇息片刻,再轻轻漫过石坝,向山下奋勇地冲去,直到汇入十几里地外那个镇子西南角上的一座水库里,才算真正住了脚儿,安了家。这条溪涧终年不干,如一条银链子般穿挂在群山深坳里,闪射着晶亮亮的光泽。即使是寒冬腊月,溪涧上结了一层银亮的冰冻,溪水也会在冰层下汩汩地流淌。
此时,正是暮色渐浓的时候。
夕阳刚被吸进西山的肚里,山顶上还留有浓郁的霞辉。温色的光影罩满群山,又投进山坳里一个个炊烟缭绕袅袅飘升的农家小院。屋顶树丛间飘浮着一缕缕青白的雾气,缓缓地流动着,变幻着神奇的景象。
村里时时传来狗吠的声音,主人呼鸡唤鸭或呼儿唤女的声音,以及钩担磕碰水桶的声响,不时地又混入几声耕牛的哞叫声,越发勾起人强烈的食欲和回家的冲动来。
酸枣就是在这个时候,赶着一群耕牛走进了村子。
他此时的感受,比村里任何人都深。但是,他从不愿意对人讲,也从不在脸上表露出来。他有时强迫自己不去想任何与己无关的事情。明明知道,想了也是白想,那就不要白白折腾自己了。
在外人看来,他沉默寡言,不善与人答话结交,却是个无牵无挂的快乐老单身汉,整日厮守着集体的牛群,悠闲地转悠在山沟岭洼里。高兴了,就敞开喉咙喊几嗓子样板戏。困苦了,就蹲在岩石上吸几袋烟。饥饿了,就着涧水啃几口玉米饼子,神仙般地滋润快意。但是,谁又能知道他内心里的孤单和寂寞。
茂生一家子回来之前,他害怕夜晚来得太早,总是抱怨太阳走得太急了,还没觉得呐,就又到了傍晚,又到了黑夜。
夜里的时间更是过得漫长难熬。也许是年龄大了的缘故,他的睡眠不多。好容易睡着了,常常又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有时,他还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一点儿困意都没有,瞪着铜铃般滑溜溜的大眼,细听屋外的动静。屋外,除了风声还是风声,没有人的一丝儿响动。
于是,他就听屋内的声响。
冬夜里,屋内除了耕牛反刍的声音,就是老鼠窸窸嗦嗦四处蹿动的声响。他能清楚地知道哪种反刍的声音是“老伙计”发出的,更清楚整个屋子里有二十二只老鼠,其中有九只是小老鼠,还有两只母老鼠快要下崽儿了。
茂林曾多次给他老鼠药,说二叔你把屋里的老鼠药一药,别染上病什么的。他就笑笑地接过。待茂林前脚走,他后脚便给扔到院墙外的水沟里。这些老鼠都是他夜里的伴儿,灭了它们,谁来陪他呀。
自打茂生一家子回来后,他的生活渐渐地有了些生气,最起码是有了人气和过日子的声响。
虽是一家被隔成了两个院落,但那堵矮墙隔不断东院里传来的锅碗瓢盆清脆地碰撞声和大人说话小孩哭闹的声音。在他看来,这些都是久违了的耐听的戏曲韵调儿。哪怕是女主人打骂叱责孩子的声音,也那么顺耳动听,余味儿无穷。
特别是京儿,一听到赶牛回院的声音,便急急地从东院蹿出来,奔进西院,一头扎进牛堆里,要么牵牛拽缰绳,要么骑在牛背上乐滋滋地扭动着小身子。沉寂了一整天的西院里,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稚嫩的欢叫声。这时,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回到了久远了的热火日子里。他也跟着笑,是久违了的笑,是开心的笑,是发自内心肺腑的笑。
每到傍晚的时辰,他不再抱怨天黑得太早,反而抱怨白天竟那么长,归家的时间过得这么慢。自打媳妇死后,已经十多年了,他竟然又有了家的感觉,有了过日子的心思。
“老伙计”哞哞地叫了两声,扭头温情地瞅着酸枣,提醒他到家了,要打开荆条编织的栅栏门呀。
“老伙计”是一头母牛,是酸枣私下里给它起的名字。它是酸枣最知心最疼爱的伴儿,白天跟在酸枣的屁股上形影不离,晚上在酸枣寂寞的时候供他消遣解闷儿。
酸枣爱怜地拍拍母牛圆滚滚的脖颈。
刚打开栅栏门,东院的大门里跑出京儿,手里拿着一个熟鸡蛋,朝酸枣边跑边叫道,二爷,二爷,我又有了个一小点儿的弟弟。
酸枣这才注意到茂生家的大门楼子上用秫秸挑着一块红布,下垂的两只角上拴着红筷子和蒜头,就明白茂生媳妇生了,是个男娃子。
这儿的习俗是,谁家生了娃儿,就要在自家的大门上挂红布。生的是男娃子,就在红布上拴筷子和蒜头。生的是女娃子,就只拴蒜头。这习俗从何而来,无人考证。为何要挂这些物件,而且还有区别,也没人能说得确切。
振富的本家兄弟,也就是四季的爹李振书曾唠叨过,说,生了娃儿挂红布,一是为了趋吉辟邪;二是让人家明白此家有了生育,男娃儿女娃儿一目了然。该不方便溜门子的,就别再去溜门子了。该送东西的,也就知道应该送些啥东西了。
振书早年上过几年私塾,是木琴来之前村里学问最高的主儿,又多少懂点儿阴阳地理什么的,他的话村人最信,都说是这么个理儿。
把牛赶进院子里,京儿把吃剩下的半口鸡蛋塞到酸枣的手里,非要让酸枣把他放到牛背上。
酸枣笑呵呵地把他提到牛背上,并牵着牛在院子里溜了一圈儿。乐得京儿前仰后合地拍打着牛背,一叠声地喊道,驾,驾!吁,吁!
这时,茂生端着一海碗稀饭和几个热饼子进了西院,呵斥京儿道,快下来,你二爷要吃饭哩。又对酸枣说,二叔,娃儿他娘又生哩,是男娃儿。我多做了些饭,你也别动火咧,就趁热吃这些呀。
酸枣忙不迭地接过,说,你看,你看,不去伺候好娃儿娘,倒惦记着我哩,这儿是咋说,这说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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