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民国三十七年三月廿三。这一天被马鞍列岛人俗称娘娘暴的日子。

莲花岛富甲一方的大户刘利云家出了一件惊天大事。这件事如同一根鱼刺卡在刘利云的嗓子，难受了几乎一辈子。

同一天，岛上穷得叮当响，企图抢亲成婚的李小根家也出了一件惊天大事。而这件事却彻彻底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2

刘利云是早早起床的。他穿着阴丹蓝长衫，一声不响来到堂屋，照例在供奉着祖宗牌位和关公神像的祭台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无力地坐在白条藤椅上。

刘利云的心口突然有点隐隐发痛，这莫明其妙的痛感使他无端产生阵阵恐慌。

“你，你咋了？”

刘利云缓缓睁开眼，娇小玲珑的爱妻正神色不宁地打量着他。

“你，你该洗脸漱口了。”菊香不断地试探着丈夫有点痛苦的表情。

刘利云站起来，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挥挥手，让她走。

菊香还是不肯轻易走开，继续追问：“你肯定有啥心事瞒着我。”

菊香的话让刘利云十分感动，他蓦然涌上一股暖流，伸出手去，轻轻捏住爱妻的小手。

刘利云说：“我真的不要紧，只是胸口有点发闷，兴许一个人坐坐会好的。”

“那我叫阿青给你煎点参汤。”

“参汤算了，”刘利云重新坐回藤椅，闭上眼，“你还是把阿龙叫来吧。”

阿龙叫龙根，刘利云视若掌上明珠。十三岁起跟着他上船头，闯码头，风里来雨里去，是他的一只手。刘利云最得意或最不得意的时候总要把他叫来聊聊天散散心。

一会儿龙根过来了，毕恭毕敬站在刘利云面前，在刘利云指了旁边的一把竹椅后才坐下。刘利云对这一点很满意，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如果一个人没有站相、坐相、吃相，那还了得。

“今天夜里胸口针戳一样痛，这事从来没碰着过，心也惶戚戚惶戚戚的总觉得要出事。”

“你千万别多想，不会有事的，不会的。我们刘家怕过谁呀，本地有陈钱山的人，南边有祥林阿伯，就是到上海十六铺码头，刘字旗一打，谁还敢放一个屁。”

“话是这样说，我想来想去，别的也用不着怕，怕就怕光头良财，到今天还没有下落，这其中会不会有点疙瘩，这几天梦里常看见光头良财在大戢洋里耀武扬威吆三喝四的样子。”

刘利云的话让龙根格噔了一下。他何曾不担心光头良财失踪会给刘家带来恶果。他第一次代替光头良财押渔货去上海，途经大戢洋遭遇蒙面海盗，其中一个飞身跃过来的汉子无论咋看都像光头良财。如果光头良财真成了啥帮的海盗，那么对刘家冰鲜船的威胁自然比其他的海盗大。光头良财真是刘家的一块心病啊。但龙根还是宽言安慰道：“别怕他，在这陈钱山地盘即使他是一条龙也腾不起太大的浪头。”

美孚灯淡黄的灯光把刘利云的脸罩得幽然，他睁大眼睛，静静地看着龙根，然后，一字一句说：“阿龙啊，我想来想去还是要买家什1，没有这个东西，生意会越来越难做。这样吧，你赶紧再去一趟南边，跟祥林哥联络一下，再买二十根家什来。据说外面风声紧啊，不备点恐怕要吃亏。”

龙根听罢，赶紧说：“要去即刻就走，看样子这娘娘暴是要来，暴前走，暴后就可打回转。”

“也好，多带点米，一路小心。”刘利云点了点头。

龙根匆匆走了。龙根走的时候堂屋大门咣一声打开了。刘利云才发觉天已经大亮，从天窗穿透进来的天光把屋里的一切映照得清清楚楚。刘利云慌里慌张地一口吹灭美孚灯。这时他才觉得心口不那么疼痛了，气也舒畅多了。

刘利云走出门去，一片微弱的阳光从浓重的云缝里飘落下来。鸡棚里那只高傲而漂亮的大公鸡重新伸长着脖子对刘利云“喔喔”歌唱一遍。刘利云微微露出笑容，转过头去，大喝一声：

“菊香，快端盆洗脸水来。”

1家什：枪支

3

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李小根已经在黄泥小屋里呆坐了好几个时辰。阳光慢慢渗透进来，照得他脸上菜叶一般黄。

李小根膀大腰圆，力气大得惊人，曾经独自把一只小舢板拖上沙滩而脸不变色心不跳。唯独在婚事上他完全变成另一个人，见了女人羞羞答答，语无伦次，所以十九岁了还没成家。姐姐几次三番征询他的意见，他都无法认真说清楚，只含糊其辞说：“随你吧。”

李家只剩下出嫁的姐姐为小根婚事奔波。终于说了一门亲，姐弟俩高兴地没有话说，也担忧地没有话说。家里一贫如洗，连坐的凳子也是一根树桩随便做的。天快亮了，姐姐站起来顿顿有点发麻的腿，说：“抢亲船快来了吧，我去准备准备。”

抢亲成婚是莲花岛穷人家不成文的婚姻公约，没人笑话，只要双方家庭默认即可。李小根曾经参加过抢亲，想不到别人要为自己来干这事了。他有点黯然。

小根姐姐绒花正要出门时，姐夫来了，挑着一担米酒，一头吊着一块猪头肉，一头吊着几根鱼鲞，众多小孩跟着喊：新郎新郎，夜里要忙，一夜不忙，新娘发毛。姐夫阿毛回头笑着骂小孩。

绒花说：“今天高兴日子，让他们闹吧，三天无大小，老辈人的规矩。”

阿毛于是把担子放下，说：“好好，去沙滩看看，新娘子船来了赶紧报一声。”

小孩一哄而散，吵闹而去。

绒花说：“赊这东西姓刘的说啥了？”

阿毛说：“说还他两担乌贼鲞1，还是雇给他打一冬带鱼，随便我们。”

绒花说：“那还是还他乌贼鲞合算。”

小根愤愤道：“有啥合算不合算，反正是一笔账。”

三人开始闷着头收拾屋，准备祭祖。绒花想：阿爹阿妈总算可以阖眼了，李家有顶香火的了。差不多快收拾完的时候，一个小孩飞快地边奔边喊：船来了……船来了……

很多人从屋里跑出来，看。阿毛和绒花也喜喜地放下手中的活，登上山岗墩，看。

远远的海面，有一颗小黑点缓缓移近，太阳波光在周围跳跃，一只纤细的白色鸟从小根头顶飞过，向小黑点追去。但小根渐渐发现小黑点不止一颗，是二颗，三颗，这绝然不是他的抢亲船。

阿毛也看出苗头不对，低声对绒花说：“是沙飞船。”

最后大家都看出来了，是三只沙飞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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