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桌对面,惠若林也已全然失神,他的目光被锁在店堂角落内,那背身抚琴的女子身上――玫红衣裙、焦尾古琴,不言不语却已是仪态万千。
“是她……”惠若林低道。
此刻,坐在角落的那名女子旁若无人,继续弹奏,似是人琴一体。她的琴音盛大、澎湃,绕梁而震,周忘杨一听便知是河南的曲调,手指不禁跟着这激昂旋律,在桌上轻轻叩击。
女子奏罢,听者仿若经历一声听觉的洗礼,却仍意犹未尽,周忘杨毫不吝啬地鼓掌叫好:“有幸听到这般天籁之音,实属三生有幸。能一人奏出如此盛大的仙乐,想必小姐就是于烟罗吧?”
周郎与那奏琴人本是背对而坐,此刻同时起身,向后望去。看见那人的面容时,周忘杨立即后悔用了“小姐”这一称呼,只因那女子气质袭人,面容娇好,可年纪却明显大上他几岁,已是成熟端庄的半老徐娘了。
“阁下模样俊逸非凡,又懂音律、识人,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鬼仙周郎?”女子问时,无意瞥见了与周郎同座的若林,立即抱琴而来,落落大方道:“你可是若林?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惠若林急忙点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于姑娘怎么也在洛阳?”
“天大地大,我不愿据于一地,就到处走走看看。”
虽已不是妙龄少女,可于烟罗身上那种韵味,却正是要到这二十八、九的年龄才可体味。她说话时,带些傲气,有那么一点儿像惠蕾。
等她再度望向周忘杨时,忽然道:“周郎唇色不对,必是中了毒。”
望着那风韵犹存、坦言直抒的女子,周忘杨蓦然来了兴趣,问:“依于姑娘所见,我是中了什么毒?”
“掌心呈黑斑,遇寒时四肢酸麻,当是毒中下品‘黑寡妇’。”
秀眉粉唇、青丝墨瞳,雪颊两侧各撇了一些淡红,这样的女子少了豆蔻年华的娇羞之气,反倒多了几风情、妩媚。于烟罗将怀中的焦尾琴搁于桌上,从玫色红袖中取出一只玛瑙小瓶,道:“我长年漂泊在外,身上备有一瓶百花散,服上一瓶,可解上百种简易之毒。”
周忘杨望着那装有百花散的玛瑙瓶,忽问:“于姑娘认识人称红蝎的余飞鸢?”
红蝎红蝎,毒性至极,妖异非常。
周忘杨知道,百花散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师妹在炼制这一解药时,共选了百余味草药。
于烟罗暗怪自己愚笨,笑道:“见周先生身上带毒,我一时忘了你是红蝎的同门师兄,居然要拿她调配的解药,赠你作人情。”
眼看于烟眼要把那玛瑙瓶收回,坐在一旁的惠若林急道:“于姑娘,周先生已与师妹多年不见,现在再去苏州求援,定是来不及了。”
于烟罗性情率直,听后便干脆把解药塞到周忘杨手中。
掌心的玛瑙瓶微微带热,周忘杨问:“五妹既然连这百花散也愿赠予于姑娘,可见交情甚深。你们近日可曾见过面,她还好吗?”
“红蝎她还是像以前那样爱玩好闹,时而施些小毒捉弄人,一点儿没变。”
平淡一句话到了于烟罗嘴里,只显伤感,最后那一句“一点儿没变”更是拖长了语音,满是哀叹。
“是么?我走时她才十四岁,果真还是没变……”凤眼微垂,周忘杨眼中也满是落寞。
惠若林不懂他二人提起一个不曾改变的女孩时,为何要这般长吁短叹。他心里还装着周忘杨被雪月楼辞退一事,见于烟罗也在,便支吾道:“于姑娘,其实雪月楼的乐师一职,本来是……”
“我与若林还有要事在身,今日就在此作别姑娘了。”周忘杨抢了惠若林的话,硬逼他把后面的说辞吞了回去。此时此刻,他已不在乎雪月楼那份闲职,相比之下,拨开那笼罩心头的重重疑云,才是他真正渴望做的。
于烟罗只听惠若林那半句话,就已猜出大意,她落落大方地对周忘杨道:“与先生相比,我那琴声实在惭愧,可我手头不很宽裕,想借先生献艺之地赚些银两,至多十天半月内就走。”
“随姑娘兴致吧。”
周忘杨与于烟罗作别,看见惠若林还痴痴地站在原地,赶忙拉着他结了账,一同出了姑苏阁。
身处大街时,惠若林这才想起自己承诺说要请客,结果却让周郎掏了腰包。他急着把钱还回去,本以为周忘杨会推拒不要,上演一幕亲朋送礼时,如同打架般的客气画面。不料周忘杨竟若无其事地收了钱,这反让惠若林有些不舒服。原以为自己虽与他认识不过几日,却也算历经一番风浪,应会亲近些才对。
“刚刚那顿饭钱,就从你欠我的一百两里扣吧,算是我请你。”冷不防,周忘杨冒出一句话。
惠若林“哦”了一声,一时间,之前的莫名惆怅也一扫而空。两人一起朝何府方向走去,周忘杨目看前方,说道:“惠兄若真要知道这桩桩凶案背后的真相,必须先答应我一件事。”
他语气很是沉重,惠若林不禁也严肃起来,问:“是何事?”
“如若日后,你发现惠蕾行为异常,不可对我有所隐瞒。”周忘杨侧目道,“我看得出你对于烟罗很是倾慕,一部分原因是因她与你姐姐在谈吐、相貌上皆有几份神似。”
与惠蕾分离的这十六年来,惠若林苦心攻书,他不懂人情世故,不知世态炎凉,所谓的情爱还懵懂地架于亲情之间,水中望月,雾中赏花。
听这一席话,惠若林竟沉吟许久,没有开口。周忘杨并不介意,而当两人赶至何府门口时,都感有些不对劲,只因这时宅邸大门畅开,大批邻人正围聚门口大声议论。
正巧几名衙役从府中走出,周忘杨挤入人群,拦住他们问:“是不是这宅子里又发生了什么案件?”
衙役一见周郎,个个精神一振,有人答他道:“周先生来得正好,这宅子里有一名叫盛达的佣人悬梁自尽了,尸体还未曾搬动过。”
周忘杨身侧,惠若林挤了过来,满脸震惊:“盛达!这次是盛达!”
仅是一夜!
自己离开的这一夜间,竟又凭空多了一个冤魂!
周忘杨一咬牙关,疾步走进院落,进门时,他看见彭管家正朝着黑屋方向跪拜,木无表情。周忘杨暗道:这管家行事古怪,待人处事却都极其冷静,须多加观察才可。
背后,惠若林也追了上来,两人来到前厅,看见何福松正与知府李培林交谈着。何福松眼睛又红又肿,他一见若林,忙道:“内弟啊,先来见过李大人。唉,这两天风沙大,我这眼疾又犯了,现在疼得厉害。今早是你姐姐发现得的尸体,她吓得不得了,在房里关了半天了!”
何福松唠叨着,他边上站着李培林,黑瘦、弱小,比何福松瘦上几圈,没穿官服,更没了当官的气质。
李培林看了看若林,说道:“何夫人的弟弟一表人才,将来必当前途无量。”细小的眼睛忽地一转,李培林又瞅见了周忘杨,寒暄道:“这不是周先生么?呵呵,城里人说哪里有人死,哪里就能看到鬼仙周郎,看来此话真是不假。”
这话怎么听都不像赞美,周忘杨一扬嘴唇,道:“李大人不是专程为案件来的吧?正好赶在我之前,和死人撞在一起了。”
何福松听不得周忘杨嘴快,得罪李培林,急道:“周先生!你……”
不料李培林摆摆手,说:“不碍事,谁不知道周先生是直肠子,直来直去惯了。你倒是说说,怎么知道我不是为案件而来呢?”
周忘杨上下打量一下李培林,说:“朝廷命官出外办事,自然穿戴官服,李大人这一身便装谁看了都知道是来找何老爷闲聊的。”
李培林哈哈笑道:“不错,我是昨夜来的何府,向何老爷购些古玩。”
另一边,惠若林还没说话,后背忽感被人拍了一下,他扭头一看,是施笙愁眉苦脸地站在后方。
“若林,我们回老家吧。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饿死总比吓死好!这里闹鬼不算还死人……”
何福松听了这话来火,也掺和进来:“施兄弟说哪里话?我何府虽说是死了人,但还是能让远亲过来撂脚的。你要不愿待,你走便是,拉若林做什么?”
姐夫与施笙的情绪都受了波及,惠若林夹在他们中间,被拉来扯去,吵吵嚷嚷,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抽身甩开他们。他侧身一看,周忘杨已和李培林说完了话,走去了出去。
“我姐姐呢?”惠若林沉声问道。
被他少有的冰冷态度一吓,何福松顿道:“由玉珠陪着,在房里休息。”
不再理会其他人,惠若林快步跑出前厅,来到惠蕾的厢房,推门就见一具战栗的身体正蜷缩在床边。此刻,惠蕾神情紧张,东张西望,好像她身边的墙上都张满了眼睛,正在与她对望。
玉珠一见若林,眼泪都快掉下,忙说:“舅爷总算回来了,夫人受了惊吓,什么东西都不肯吃。”
惠若林皱眉,赶紧去扶惠蕾,不料手刚一碰上她,就被惠蕾尖叫着推开。推搡间,惠蕾头上的珠花掉落而下,洒了一地。若林从没见过她如此狼狈,一时焦急万分,抱住她道:“姐姐,我是若林,莫怕……”
“若林”二字总算唤回了惠蕾的意识,目光也缩到了惠若林的脸庞,她幽幽道:“又死了一个,看来这底邸是太平不了……”
“不会的。”惠若林拥住惠蕾,低声安慰:“有他在,必定会水落石出。”
话分两头,当周忘杨赶到暗房时,盛达的尸体仍被悬在梁上,未曾解下。
上吊之人死貌均显骇人,眼前的盛达脸已扭曲、发紫,充血的眼球弹暴凸出,就快坠下,神情似笑非哭,极其恐怖。
此刻分明还是明媚早晨,但看了这暗房中的悬尸一幕,却让人有种堕入黑夜之感。衙门的仵作熟识周忘杨,见他来了,便问:“周先生可要把尸体放下检验?”
周忘杨四下打量暗房,黑洞洞的四面墙围出一块极小的空间,房顶极高,身处其中像被关在一个巨大的烟囱中。屋内除了一条长凳外,空无一物,惟一的一扇门正对着仅有的一扇铁杆高窗,压抑无比。
视线落在暗房墙角的长凳上,周忘杨问仵作:“这凳子原就在这位置?”
仵作答道:“现场的东西都没动过。何夫人是第一个发现悬尸之人,先前我们已就此事问过她,她称看见死者挂在梁上后,即刻惊声唤人,并没有走入过暗房。”
“这么说来,这当属凶杀了。”周忘杨站到悬尸前方,踮起脚,比划说道:“我所站的位置与死者当时踩凳的地方相近,如说是切腹、服毒,许是有个挣扎的过程,容易推翻、踢倒身边的东西,但要是以悬梁之法寻短见的人,是绝对没机会把垫脚凳踢这么远的。除非……他不是一口气吊上去的!”
仵作听后茅塞顿开,大表赞同。两人一同小心翼翼地把尸体解下,平放于地。周忘杨扳过盛达僵硬的脖颈,一条泛青见红的勒痕醒目地烙于皮肉之上。
“以仵作师傅之见,这尸痕是因何造成?”
仵作看过尸痕,道:“痕迹呈线状均匀分散,并非像手掐那般粗细不一,应当就是被绳子所勒造成。”
周忘杨对此并无意见,但这也不代表要推翻凶杀的结论。他站起身,再度环视暗房――门闭、高梁、高窗……
密室杀人吗?果真有点儿意思。
凤目这一次盯上了盛达脚上的鞋,周忘杨绕到尸体脚边,发现盛达右脚的鞋,无论鞋底、鞋面均沾有大量灰尘,而左脚的鞋倒是干干净净。
他到底去过哪里,竟能让两只鞋有所不同?
周忘杨狐疑,接着走至墙角蹲下,细细端详那张长凳,发现凳角一处竟还沾有干涸的血迹。他心念为之一动,即刻又走回尸体旁,把死者扶坐而起,在其脑后仔细查找,不久便真的在左耳后方几寸处发现了出血的痕迹。
悬梁、挣扎、头碰凳角……
如果把这三者结合到一起,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将麻绳套在了盛达颈上,他发现后奋力挣扎,疯狂抵御间,碰飞了长凳,后脑撞至凳角才留有下血痕。短时间的纠缠过后,盛达仍是不敌凶手,被拖高吊起,惨烈而亡。
周忘杨低头思量,如果这一推断成立,那么当年同样是因自尽而亡的林七也极可能是被人以相同手法杀害,凶手这次只需如法炮制即可。可是,杀人者又是以何等方法不留脚印而吊死盛达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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