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大早到现在,我被她数落了两次,都是好心没好报,自己觉得很窝囊,真想将那杯子里的水倒掉,渴死她活该。
我闷闷地出了西屋,小舒正在院子里将身子向后仰,细腰绷紧着,头快碰到了地上,像是在练功夫。
我回了北屋,里面静悄悄的,这时候也感到自己有点饿了,就从锅里拿出馒头,再倒上白开水,吃着早餐。
哎哟,我的妈呀,想烫死我啊,你这个乡巴佬,是保姆吗?妈呀,我的嘴唇,小舒,你快给我弄点油来,起泡了啊。西屋又叫开了,听着像是阿月喝水被烫了。
活该,又不是没提醒你,我又不是你的保姆!我嚼着馒头,有点复仇后的幸灾乐祸。这时候,里屋的孩子忽然惊哭起来,吓得我赶紧关上房门,将剩下的馒头一口吞进嘴里,匆忙进了里屋。
阿莲的故事41(1)
宁医生正在帮孩子换尿布,尿布是正方形的,跟蚊帐布差不多,成细网状,叠成长方形后,又塞进三角形的布兜里,然后叫我弄些温热水来,给孩子擦拭屁股,再扑上点香粉,然后才给孩子扎好布兜。小家伙舒服后就不再哭闹了,躺在床上,咿咿呀呀的,发出模糊的“m”音,小手塞在小嘴巴里不停地吮吸着。孩子已退热,精神恢复了正常。
按照宁医生的指点,我将湿尿布放进水盆里浸泡,只滴了点花露水,没放洗衣粉,碱性容易伤害婴儿的皮肤,这些常识我都在书上看过。接着宁医生继续睡觉,让我给孩子冲瓶奶粉,180毫升开水,6勺奶粉,冲好等温热后再给孩子喂下。交代完后,宁医生朝孩子的脸蛋上亲了一口,便继续睡觉。孩子很老实,睁着清澈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嘴里嘟囔个不停,很想说话的样子。
等奶温热后,我轻轻抱起孩子,到了外间客厅,坐在沙发上,让孩子头枕在胳臂上,仰面斜躺着喂奶。一岁多的孩子已能自己抱着奶瓶吮吸,本能地控制着自己的节奏,眼睛盯住我,吮得不紧不慢。我发现孩子额头很像父亲,高高的,脸部像母亲要多一点,眼睛不是很大,鼻梁挺高的,只是脸色不太好,不是又白又嫩的那种,有点发黄。
喂完孩子后,我抱着他出了屋,东边的阳光投射过来,石榴花儿显得更加金黄,我坐在廊边一个小竹椅上,逗着孩子玩,小家伙不时发出脆嫩的笑声,给眼前又恢复到平静中的院子增添了不少活力。
房东老两口拎着菜篮子进了门,那大爷手里还在玩着弹球,老伴搀扶着他,让他小心脚下的门槛,别磕着。大爷却道:老婆子,真把我当做废人不成?闭上眼睛我都能摸进家门,信不?老太太连说着信。
见我抱着孩子在廊边,大爷走过院子到了近前,用手往孩子腮帮上摸了摸,学起赵老师的西部腔调说,娃子,啥时候开口叫声爷爷啊?哈哈!
随后又赶忙收住笑声,指了指北屋问:宁医生还睡着哪?
我点点头。老爷子没再多话,又缓缓下了石阶,到了院子里,抬头望着满树石榴花儿,喃喃一句:今年的果子该不少吧。
西屋那边,小舒坐在门前正看着书,嘴里还吃着零食,脚边搁着一个盒装的牛奶,偶然间也抬头朝我看一眼,目光碰到一块时,她会善意地一笑。我觉得这小舒比那阿月要容易相处,南方口音听起来很温柔。
见到大爷望着石榴树出神,小舒放下书,到了大爷跟前,也学起大爷的模样儿,望着上边自语道:今年的果子该不少吃到口吧。
大爷一听,立马正色道,别指望像去年那样给我偷吃了,到时候我会数个数,一个都不能少。
小舒不在乎地笑了笑:万一是风吹着果子落了地呢?
那也是在我的一亩三分地上,没你们的事啊。大爷口里这么说,嘴巴却咧开笑了。
我在边上插上一句:她被水烫了吗?
小舒回头应道:活该她倒霉,你的话我在屋外都听到了,谁让她不长记性的!
严重吗?我不放心地问。
反正嘴唇起泡了,也好,见不得人了,让她消停几日。小舒说完又回到了自己屋前,继续看着书。
听小舒这么一说,我真有些不安,烫破了人家嘴唇,自己还是有责任的,住在雇主家,我不想给院子里的任何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毕竟都住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那阿月本来对我就有成见,现在可好,嘴唇破了,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刚进院子没到一天,就烫了人家,感觉很是不顺。
北屋里有了响声,宁医生可能起床了。我忙抱着孩子回到屋子,见宁医生一边吃着馒头,一边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和蔬菜。我说,宁姐你吃早餐,其他事等会儿我来做。她说不用,中午她下点面条,很快的。然后就让我把孩子放到卧室的床上,随便让他爬行,在旁看着就行了。
我这一放手,孩子即刻活跃起来,在床上四处爬动着,时不时还想撑起身子立起来,从书本上我知道,这样的孩子也该会走步了,我小心地托起他屁股蛋,想看看他会不会走几步,孩子费力地摇晃着身子,颤颤地刚迈出一步,小手就拽向我,我赶紧给接住。
阿莲的故事41(2)
孩子继续在床上爬着,小嘴巴嘟囔着,满是口水,我在旁用小毛巾给他擦拭。这时候宁医生进了房间,将奶瓶递到我手上,说孩子咽喉容易发炎,平常要多喂水。我顺口问了句,孩子会走步吗?
宁医生表情复杂地冲我摇摇头,只说以前营养没跟上,缺钙。
爬了一会儿,孩子就累了。宁医生让我带上奶瓶,抱孩子到胡同里走走,并说巷口的那棵老槐树下有很多小孩子,那边热闹。说这话时,她顺口让我少跟西房的人说话,我答应一声,也没多想,反正我对那小月是没好感的。
进了胡同,这时间人不是很多,大都是悠闲的老人们在巷子里溜达,等到了那棵槐树下,发现树四周有不少人,树下有人在下棋,旁观的人围聚在一块,指指点点地在一旁支招,更多的是老太太带着孩子,也有跟我相仿的女孩子,可能也是保姆。见到我抱着个孩子过来,几个老太太都悄声说着话儿,目光集中到我身上,其中一个嗓门大一点的说,那成日闷声不响的老婆婆真就回老家了?
几个老太太怀里的孩子相对要小一些,却都长得虎头虎脑的,又白又胖,而旁边一个女孩子正拉着一个小孩学走步,放手后,那孩子走起来也挺稳当,只是走了几步就嚷着,姐姐抱。眼前这孩子跟我抱着的差不多大小。那女孩子抱起孩子,指着槐树问:这是什么?那孩子抬头望着上面,迟疑了片刻,说是树。女孩子竖起大拇指,连声赞孩子聪明。
阿莲的故事42(1)
我听出女孩子的口音带着乡音,就操起方言问她是什么地方人。女孩子听我说话,也觉得意外,惊喜道,你是巢湖的?我是肥东人,跟巢湖小姨一道来北京做保姆的。
京城这么大,能遇到保姆老乡,我也挺高兴的,和她坐在树下,用家乡话聊了起来。她叫小吴,也18岁,不过在北京已做了两年保姆。说起保姆的感受,她就跟其他姐妹一样,滔滔不绝着,有喜有悲,更多的是怨气。念叨完她自己,她忽然问,你怎么带上这家小孩了。这话问得奇怪,我望了孩子一眼,有鼻子有眼的,除了走步说话不如她怀里的小孩,身子单薄一点,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啊。我俩说话时,那几个老太太也在一旁说着悄悄话,眼光时不时投射过来,也像是在议论孩子。
我忙问小吴怎么了。尽管方言旁人听不懂,小吴还是压低了嗓门说,这孩子有病,动过手术,听说是心脏不好,而且以前带这孩子的婆婆,听说脑子不好使,精神有问题,抱着孩子整天闷声不响的,从没露过笑脸。
我一听到这话,双手禁不住颤抖了几下,原来我怀里看似正常的孩子,幼嫩的小身子里带有这样的不幸。当初刘先生没提到这样的事呀,万一在我手里有个三长两短,那责任可大了。我当即害怕起来,瞅着怀里的孩子,只感到周边的阳光离自己很远,让我感到一阵寒意来。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我的心境一下子跌落到阴暗的角落里,只想找个方向遁逃。
听了小吴的话,我便坐不住了。回去的路上,我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内心七上八下的,像是抱着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这样的比喻太残忍,可我当时确实害怕极了,只想尽快回去,辞掉这份工。
西屋那边放起了音响,像是舞曲,咚咚乱响着,震撼着小院子,一直安静的孩子开始显得烦躁起来,小手紧揪着我的衣襟,眼睛也睁大了。我刚一进院,大爷就朝西屋叫了一句:孩子回来了,别吵吵了啊。大爷话音刚落,那舞曲便停顿了下来。孩子这才松开手,恢复了平静。
宁医生已做好面条,做了一道韭菜炒鸡蛋,只等着我回来。我将孩子送到她怀里,如释重负一般,然后按照她的吩咐,我进了卧室给孩子冲奶粉。宁医生自己给孩子喂着奶,孩子很想自己拿奶瓶,让母亲轻轻拿开了小手,便说,娃娃乖,慢慢吸,别呛着了,妈妈喂。
等孩子喝完奶,她又把孩子抱到院子里走了一会儿,小声哼着小曲,有点信天游的味道,等回到屋里时,孩子已睡着了。她把孩子放到卧室床上,这才出屋和我吃午饭。宁医生看上去很严肃,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除了在面对孩子时,露出母亲安详的微笑,我还没见过她的笑脸。
我们一同吃面时,我很想问问孩子的病情,又感到唐突,担心她说我在外头听人乱嚼舌头。
在她低头吃面时,我注意到她有很多白发了,那白发搀杂在黑发里,对照之下,好似是岁月流过的痕迹。
她也就三十多岁,而白发让她显得比实际年纪要大得多。
她抬头望了我一眼,嘴唇嚅动了一下,像是有话要说,可马上又闭合起来,只叹了声气。
我试探性地问了句:孩子还不会叫妈妈吗?
这一说不要紧,像刺痛了她的心窝,她的肩膀耸动了几下,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面条,不再送进口里。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头说,以前婆婆话少,又不会说普通话,我们又忙着上班,所以说话可能要晚点。
她的脸有着西北人那种红斑,眉头紧锁着,显得很是沧桑。
她又说道,你以前带过孩子的,能看出这娃子身体很弱,我也不瞒着你,娃子几个月大就动过手术。现在总算恢复了点,可还是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以后要少让他做运动,在室外更要注意,千万不能摔跤,在床上可以让他多爬爬,以后你就多留意点儿。她喝了几口米汤继续说道:手术给孩子留下了后遗症,嗓子极容易发炎,家里备置了不少药,饭后我再详细给你介绍一下药品。
阿莲的故事42(2)
她说了很多,都是关于孩子的,接着又说到西屋那两个女人,让我平常带孩子时,离她们远一点,居然骂了句小妖精。
我当时确实想追问一句,是不是先天性心脏病,会不会复发。因为这事关系到一个保姆职责面临的风险。我还是没敢问,怕再次刺痛这伤心的母亲,先前想辞工的念头也按捺下来。
比起在警察家,我早已习惯的生物钟发生改变了,早餐是赵老师自己做。也不用我买菜,下午下班时,赵老师顺路在菜市场买好了,包括第二天的菜。午餐一般是我一个人做着吃。宁医生除了一周两次夜班,白天在家休息两天,这两天里我没别的事,就是带孩子。赵老师的学校比宁医生的医院离家要近一些,所以平常都是赵老师先回到家里,然后自己下厨做饭,即便是孩子在床上睡着了,他也不让我插手,偶尔赵老师会做一顿牛肉拉面,他的拉面技术让我大开眼界,一团面被他揉搓拉拽几下,如同织布线条一样舒展开来,让我想起小时候在老家见过的手工挂面的做法,不同的是,挂面的做法靠的是架子支撑,固定在上面风干,而这拉面完全是手工活。
晚饭后,夫妻俩会带着孩子玩耍,大都放在膝盖上锻炼孩子的下肢力量,并教孩子说些简单的发音,他们也很少看电视,早早就进了卧室,宁医生带着孩子,而赵老师时常敲击着那台陈旧的486。
我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是带着孩子过的,按照宁医生嘱咐的日常细节,摸小手,抚额头,量体温,防止孩子发热,若是低烧,就用物理方法给孩子降温,实在降不下,就给宁医生打电话,说明情况,对症下药,若是烧到38c还退不下,就只好送附近的医院,宁医生的医院太远了。关于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宁医生后来也告诉了我。每次上医院给孩子看病,医生只要一听听诊器,就问到这事。所以,守护这样的孩子,我更加小心谨慎了。
这种病在手术后遗留症很多,最多的呼吸系统容易感染,特别是肺炎的防范。一旦染上肺炎,就很严重了。反正每次进医院,病因大都在嗓子上,而每次开的药也都大同小异,再加上宁医生本身在医院工作,家里的药有很多,都是预防之用。隔三差五地来回去医院,我先前的担心反而松弛了下来,因为医生像是给了我颗定心丸,每次都说,吃完药就没事,等孩子再大点抵抗力就强了。只是每趟都破费不少,我才明白为什么赵老师家一直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孩子花费了太多的钱,我那500元工钱也是花在孩子身上的。
阿莲的故事43(1)
我全身心地护理着孩子,所以,平常的家务活,也只有宁医生在家时,我才腾出手来偶尔打理。
警察家带来的卫生习惯,让我将这空间不大的北屋彻底清理了一遍,特别是厨房,一些不用的杂物我全都放到了屋外的廊里。尽管环境和警察家相差悬殊,但看上去也是清清朗朗的。
晚上休息时间里,雇主夫妇一般不会叫我的,碰上宁医生值夜班,我才过去给赵老师帮手,他晚上都忙于敲击键盘,好像跟西屋的两个女孩子有什么约定似的,要尽快完成什么剧本。有时候宁医生心情不好,就数落起丈夫来,你把那两个小妖精的话当真了,咋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呢?你把那黄土里烂芝麻的事情写出来能让人家看上吗?
不管老婆如何挖苦,赵老师的键盘声和咳嗽声仍旧回荡在夜深人静的小院子里,像一个梦游之人,机械般地操作着。
这天是礼拜天,宁医生刚好轮休在家,一大早赵老师就起了床,西装革履的,连头发也擦上了摩丝,周身焕然一新。他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半旧皮包背到肩上,从锅里拿上两个馒头,又小声叮嘱我中午不回来吃饭了,然后悄然出了门。赵老师很少这样收拾自己的,我好奇地望着他走到院子里,点上一根烟,坐在石头凳上跟遛鸟的房东大爷打着招呼。西屋动静很大,我偷眼张望,就见阿月和小舒打扮得花枝招展,说笑着也到了院子里,刚张开口想说什么,被赵老师用手制止了。
随后,三人出了院子,一到了外头,就听到阿月和小舒夸张的笑声:放心吧,赵老师,这回一定能搞定!
大爷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愣了半晌,对着鸟儿调侃道:想出笼不成?等你翅膀硬了再说吧。
一直到晚饭时间,赵老师都没回来,宁医生觉得奇怪,说他去家访,难道被学生家长留下吃饭了,以前没有过啊,从不在学生家吃饭呀。
自从进了赵老师的家,我还没见过他这么晚没有回家,他可能对妻子隐瞒了什么,没说是和小舒她们出去的。
房东大爷晚饭后习惯在院子里转几圈,朝北屋叫了声,赵老师还没回啊?
孩子已上床入睡,宁医生出了屋,跟大爷说家访去了。大爷一听凑过来说,不会吧,一大早我瞅见赵老师跟阿月和小舒一道出门的。
宁医生听后,脸色当即拉了下来,也没说话就进了屋,坐在那里生着闷气。过了一会儿,她冷冷问了声:莲子,你也看到了?
我只好点头。
为什么没跟我说,你是不是事先跟他商量好了?宁医生没头没脑地把怨气撒到我的头上,厉声问道,好像我也成了他们的同党似的。我觉得说不说是我的事,不就跟西屋人一道出门吗?一个院子里的人干吗视同仇敌,平常我要是跟小舒多说一句话让她听到了,就嚷着让我回屋,说别吓着孩子。西屋两个女孩子除了闹腾一点,也不是个坏人,干吗要小心提防人家呢?
在这点上,我觉得宁医生过于敏感,不光管束着丈夫,连我这个做保姆的也要遵从她的规则。
东屋住着一对卖红薯的小夫妻,宁医生对东屋的态度截然不同。那对小夫妻听口音也像是西北人,早出晚归,跟宁医生照面时都很客气,有时候还留下几个红薯给宁医生,碰上伤风感冒的也向宁医生要药吃,相处很融洽。
住进这小小四合院里没多久,我发现在这小院子里东西两屋是对立的,经常拌嘴吵架,除了南屋房东大爷时常跟西屋的女孩子调侃几句,也就是北屋赵老师偷偷跟她们说上几句,话题也都是剧本,而且都是宁医生不在时,赵老师站在院子里,远远地对话。只有小舒胆量大点,算准了宁医生夜班时间,常溜进北屋厨房找东西吃。总是感觉这东西南北一院的人,顶数小舒和小月最能闹腾,也正因为她俩太能闹腾,才让别人退避三舍吧。
阅读阿莲的故事最新章节 请关注书趣阁(www.sq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