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着这些功夫时候,狐狸踏踏的脚步声便跨过门槛传来了。狐狸见太守也是四条腿脚趴在地上,当下吓了一跳,扬声便问道:「你这是在干甚么的?」
太守见了狐狸,却是眉开眼笑。也不多言,放下了手上湿布,抱起狐狸便在室内转着绕了一圈,逗着它的下巴便道:「怎么样啊,还喜欢这里吗?」
「嗯,到底是在搞甚么啊?」狐狸轻皱眉目,疑惑地望着室内的陈设,不禁便嘟噜道。
十六共枕眠
当夜太守与狐狸在新房睡下,心里少不免满布新奇之念,以致过了三更仍旧辗转反侧,越睡越是雀跃起来。他与狐狸同床,算来已是数月前共枕在小楼里的事了,之后路途颠簸,虽然贴身藏着狐狸,可亦未尝得着一觉好眠。如今说来,这竟是他们头一次如此平静相依。太守思虑及此,心中难免感慨良多,尔后便更是难眠。
狐狸是妖,自然没他百般感触的心思。两眼一闭,下颚往瓷枕上一晾,凑合着便趴下睡去。倒是太守在旁边好生忙碌,一时又是整被,一时又是熏香,这般忙乱了好一阵子,久久还不得入梦。那双乌黑眼睛在黑暗中灼灼发亮,太守直瞧着狐狸睡颜,似乎看了还不够,未几还伸手依依顺着它的毛发梳去。一时把狐狸惹得烦了,张嘴便急嚷道:「你摸甚么摸的,小爷还要不要睡?」
太守挨了那一声骂,脸上不见气恼,反倒是合嘴笑了起来。大概是因为肚里藏着娃娃,狐狸这阵子看来要比之前要丰腴得多了。加之经过家里一番调养,此时就更是显得毛色丰厚,四肢壮健,着实是一副和和乐乐的富态之相。太守逗着狐狸脸颊,避过了它锋利的牙齿,眨眨眼便敷衍道:「嗯,你得睡。」
狐狸没他好气,合眼便不甩人。此时太守的手亦乖乖抽回,可是那片目光却仍旧刺得人头皮发麻。等着等着,太守似乎是翻过身来要睡下了,狐狸正是要松一口气,岂料未几又听得他回转过来的声音,如此翻来覆去三数遍后,竟是连一刻平静亦未曾享过。
「你究竟想干吗?」狐狸心里着实懊悔,也不管对方比自己功力高出许多,咬牙切齿的便连声向太守喝道。
太守听了却是一脸认真,凝神看了看狐狸,便又低声说来:「你这么小的一只,我若睡得太熟,岂不是会把你压扁?照六,难道你睡觉时就不能变成人吗?」
「变甚么变的……」狐狸心里嘟嚷。变化成人极其消磨灵力,它现在既失内丹,肚子又有幼崽,自然应当避免不必要的精力耗损。由是也懒得再与太守蹉跎时光,扭头便往锦被一钻,伏耳便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太守人在外头,自然难掩失望之情。轻轻摸向被子内鼓起来的一团,埋首便又磨蹭道:「真的不变?」
尚未待狐狸言语,那十只手指便抵着被褥使劲搓揉,逗得底下那团肉块滚来滚去,最后只得抵住墙角便闷声哼道:「……我变了你可别又嫌弃。」
啾啾的声响一过,压着的那个小身躯顿时便涨大了许多。太守心里欢喜,连忙便掀起花布被子一看——里头却冒出一个粗糙汉子来。只见汉子眉骨突出,目光凶狠,加之一脸横肉,皮肤黝黑,看起来煞是个可敬可畏的对象。太守见之却欣喜非常,伸手一揽,环腰便把狐狸抱来。
别看汉子一身肌肉精实,落到肚子处竟又成了一坨软肉,涨鼓鼓地便把前腹给充撑起来。太守摸着它的肚子肉,合掌便把温暖处给围起来。狐狸的肚皮一受他刺激,下面几个微细的跃动随即便在掌心下跳起。太守吃了一惊,正是不知所措时候,狐狸沉实的声音便又传来了:「朱砂痣,你可别乱摸,踢得我都疼了。」
「哦,哦。」太守歪头看着它,却是不置可否。躺下来便又把狐狸搂着,指尖轻轻扫着那头乱发便道。「话说照六,你不是公的吗,怎么会怀上孩子的呢?难道说公狐狸本来也是会生孩子的?」
「啾!若不是有谁在小爷变化中途就强上,小爷又怎会怀了?」太守那话说来无辜,狐狸一听却是大动肝火。虽然狐族素来以多子为福,可以公狐之身产子,却是千百年都未曾有过的奇事!
想来想去,都怪朱砂痣当日把自己摇得太急,不然自己早就在梦中与王二奔去了,还用得着留下让他折腾?狐狸咬牙,却是越想越气,一张人脸皱得老紧,神情又更是凶恶几分。
太守知道它心里别扭,轻轻抚着狐狸双臂,一边便在它耳边吹气道:「嗯?怎么说呢?」
「小爷我那时刚从女形换作男形,外观虽然是不同了,可里头还没变好,你便一迳闯了进来。后、后来小爷也不记得了!总之就被你弄个翻天覆地,一不小心便怀上了。」狐狸嚷着,心里似是还不解气,小声又沉吟道。「若不是你,小爷又何需落难至此?便是变化也不用变成这副丑模样啊。」
「哦,这不是照六变来气我的吗?」太守笑着,梳向它耳侧鬓毛便轻轻道。
「这是小爷刚会变化时变的形状。若不是落难,谁又要变成这副丑模样出来?」狐狸说着,也不顾太守逗弄,头颅慢慢便缩入被褥当中。狐妖化作人形时的相貌美丑,素来都与灵力不可分割。修行不满百年者,只能变成老妪、小童;满二百年者,能化作寻常汉子;达三百年的,才能幻化妙龄女子。灵力越高,能变化的相貌越美越广。狐妖亦每每以此自傲,招摇过市,向同伴夸饰自身功力之强。
照六既是行采补之道的狐狸,自然亦未能免俗,对于皮相之事尤为着紧。之前所以会偶然化作山野樵夫模样,全然是为了戏弄太守,倒没太过在意外观。然而如今迫于情势,不得不用这副丑样子见人,着实让狐狸心里羞愤难当,不禁便隔着被子嚷叫道:「小爷都说不要变了,是你一直烦着小爷……」
「那么说来,这就是照六本来的样子吗?」太守的脸在夜色下显得份外柔和,与之相违的力度强硬地把被子拉开,然后便把狐狸露出的脸孔放在掌心上仔细端详。「照六变成人便是这样的啊?」
「才不是这副怪模样!」狐狸被他看得心里疙瘩,挥手便要把人拨开。
岂料狐狸着实力气不济,最后还是让太守挨身压了上来,贴着它的脸颊便道:「照六、照六。别动,让我来亲亲看好吗?」
「你也只是想要亲我,才要小爷变的吧?」狐狸蹙眉,睁眼便往身旁盯去。太守还是带笑,嘴唇微微凑近,渐而便不再发出声响来。新房之内,一室温馨,两影合抱,便在烟霞之下慢慢模糊了视野。
十七瓜将熟
日有升沉,月有盈亏,然而狐狸的肚子却是越养越大,丝毫不见退减下去的迹象。你说它四条腿脚拖着个大肚子跑固然异相,可看到家里有个肚皮浑圆的粗汉四处乘凉,亦不失为一出别扭风景。
春花已凋,蝉鸣日响。狐狸在萧府中过着闲日子,不经不觉已被府中家人看得眼熟。与其再惊怪它是妖怪,还不如好好接受这一段古怪姻缘。至于狐狸本身,对旁人的目光就更加不在乎,只看它打打牙祭,摸摸肚子,乘着凉便是一天。真是比黄家的看门狗还要逍遥,比李家的胖猫还要懒惰。偶然有精神时,便是与太守打打闹闹的过。若是累了,就躺在太守的膝上梳梳毛发,盹着便又是一天。
这种日子过得平常,狐狸和太守自然亦不为怪。倒是卢元留了个心眼,一边看着狐狸的肚子,一边便与太守道:「大人,照六的肚子都这么大了,不知是甚么时候要生了呢?」
太守闻言眉眼轻垂,对答倒也玄妙:「盘古历万八千岁始成人身,哪咤待了三年才从腹中出来。相较之下,照六这胎可就难说了。」
「大人,唉……」卢元早知道与太守商讨这事也是白费气力,心里盘算着晚点要把牛医、稳婆和大夫都叫来,来个「三师会诊」才是正经。须知道衣服襁褓都得事先准备,奶娘乳母亦得尽早物色人选。若是不知孕期,又怎能成事?卢元一边想着日后要怎样调用银钱,一边又翻开帐簿与太守道。「对了。大人,我最近对过帐,发现仓库里少了禾草两担,问过衙门中的兄弟,都说没有用过。不知大人家中是否有人调用过呢?」
「哦?那倒稀奇,也没听过桂姐说要用的。」太守轻轻皱眉,勉强摆出一副思绪模样。
他们萧府本就不甚富裕,是以用起人来亦难免有点「公私不分」。自从家中的帐房先生告老还乡后,不经不觉间卢元便兼起了这份差事。所幸卢元生来就爱根根计较,让他在家里、衙门两边跑,倒是正中他省钱的心思。须知道把两家要的东西并合在一起采办,分量自然比过去多得多,亦容易杀个便宜价格。这么一省下来,也是个可观数目。是以深夜经过帐房时,偶尔亦会听到里头传出一阵诡异笑声。若是新来的佣人,只怕会说是爱钱香的貔貅到了家中呢。
不过卢元千好万好,却是有一样不好——就是太爱计算,连一颗白米饭的来龙去脉也要算得清楚明白。故而太守随便敷衍了他两句,也就合唇不语,悠闲地在边上看着卢元满脸愁苦神情。
只见卢元在房子中心绕了两圈,手里提着毛笔又算了一遍,未几却还是对那两担禾草念念不忘:「这也不对,那也不对,难道说是被人偷去了吗?」
卢元这般说话时候,太守却感到手下那双耳朵猝然绷紧,硬硬地迎着风便扬了起来,似是对卢元的话十分在意。太守心里稀奇,嘴上却是不说,轻轻抚平了那对耳朵后又道:「说来昨天我的中衣又丢了,难道家里真的是有贼不成?」
「甚么?又丢了?」卢元听了也是吃惊。他们衔头上虽是官府,可底子里只算得上是小康之家。穿的衣料自然说不上是十分名贵,甚至类近粗布陋衣,说出去也有点寒酸。
这样的衣服又有谁要偷去呢?卢元左思右想,还是得不出一个所以来。也不管他是如斯苦恼,狐狸轻轻便伸出爪子,勾在太守的衣领便叫响一声:「啾。」
「哦哦,是要回家了吗?」最近狐狸便是不说人话,太守似乎也知晓它的心意。此时更是不管公务在身,二话不说便抱着狐狸往门外走去。
太守抱着那个胖胖身躯,心里不觉宛然而笑。最近狐狸是越发懒惰了,几乎连路都不要走,从早到晚就啾啾鸣响鼻音在叫,直把太守当作车驾来使唤。太守念在它有孕在身,也没甚么怨言,常常像今天这样把做到一半的公务抛开,害得卢元每夜每夜要与他赶工筹谋。
「唉呀,怎么又回来了?」太守才刚踏进家门,就碰上要出门办货的萧桂。正道又有得烦了,那双朱唇果真匆匆开合起来。「既是要回来的,当初怎么就闹着要出门呢?全弟你也是太宠照六了,便是它要闹,你也不会等到晚点才回来?现在顶着个热毒太阳走路,又不打个伞儿,还真当自己是铁人着来。来,来,快进门去,我去让王妈弄点冰镇酸梅汤来,你们好喝下去消消暑气。」
「谢谢桂姐。」太守闻声笑了。及后果然依随萧桂意愿,到王妈处领了酸梅汤,然后便与狐狸一同步入房中。
太守把酸梅汤随意往床边的矮柜一放,一边又把狐狸自身上卸下。这么一轮功夫过后,才发现萧桂所说的果真不假,他不过是在闷热的街上了转了两圈,回来便经已汗湿重衫。太守嗅了嗅身上味道,还是把身上衣服解了下来,又往衣笼里摸出一套半旧衣衫穿上。
在他这般动作时候,身后的狐狸却突然没了声息。太守心里不安,匆匆回首,却见那家伙半闭着眼,正伸出舌头来舔那碗酸梅汤呢。他把碗儿拿起,却发现里头的汁液早就干了,当下不觉淡淡微笑,转声便朝狐狸道:「照六,我的份儿呢?」
「小爷才不管你,你要喝难道不会自己拿吗?」狐狸鼓着它浑圆的肚子,双眼发亮,一腔混帐话儿倒说得理直气壮。
「是,是。」太守拿它没办法,随意把换下的衣衫往床上一掉,看着狐狸却仍是一张笑脸。「我这就自己拿去好了。你乖乖在这里睡好吗?照六。」
「小爷自有分数,用不着你多管。」狐狸说着双眼紧闭,倒头便靠在瓷枕上要睡去。太守看着它这副样子,正要出门,又有点不放心,过后还是回头替它拉上一层薄被。
狐狸大概是嫌弃它多事,爪子伸出来划了划,睁开半只眼来又吩咐道:「你既是要去喝的,也不妨替小爷多拿半碗。」
「嗯,好。」太守这般答应了,又往它身上轻拍两下,才个放心出门。
那脚步声渐行渐远,狐狸的双目却越睁越大。直到确定太守真的走开了,那胖胖身躯才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回首衔了太守一件换下来的衣服,匆匆便往床下跳去。
十八蒂落时
狐狸纵身一跳,不觉又跨过了好多时日。水滴穿石,便是再细慢的功夫,也总得生出结果。这世间花开有时,果熟亦有时,一切本是定数。就如同狐狸生产人间之子,本是奇事一件,可因缘却早已定落下来。
它产子这事,如今说来亦甚惊险,可在事发当时,却只有卢元一人关心在意。说起来,这事还是卢元乘着午间歇暑时候,在衙门里提起来的——
「大人,说来照六有好久没来过了。是生病了吗?」
炎炎夏日,本就难熬。他们这种清水衙门,自然没有富贵人家那种储冰纳凉,丫头打扇的福利。勉为其难,亦只能下属不顾衣冠整洁,解开领口散出一腔热气而已。说到真正消暑,却是连门都没有的事。
偏偏萧太守生成一副冰肌玉骨,便是在大热天里办公,也不曾见他出汗。害卢元在一旁看得又是羡慕,又是痛恨,想着想着,竟不觉想起他那位皮毛丰厚的朋友来:「照六不来了吗?」
太守闻声,先是愕然,后是惆怅。似是这才想起,狐狸真的好久未曾造访。当下便舍了手上狼毫,低头对着案卷沉思道:「也对,照六有多久没来过呢?」
「已有三天了。大人。」卢元当差多少年了,这下何等机灵。一双金睛火眼,瞬间已洞悉他们家大人的陋习,当下便开口绝了太守绵绵思潮。
你别看太守生来一张严肃脸皮,每到夏日,公堂上那人还是听着蝉鸣发呆的时候居多。今天好不容易才能让他看下一点公文,若然再任由太守发呆,城西的城墙还真不知要到哪猴年马月才能修好了!
可任卢元再是嘴快,亦敌不过他们家大人心头一念。只见一眨眼的功夫,太守便已整理好衣帽从座位站了起来,摆摆衣袖便回首道:「天时暑热,说不定是在来的路上中暑了。我现在就去看看它。」
说罢身影一飘,还真比二郎神的灵犬跑得还快。空馀卢元一个落在后头望门轻叹,也只得怨恨自己生来倒霉。说回萧太守,他自己倒又另有一番心思。这些天以来狐狸便不大精神,总是懒洋洋地躺着,可到了夜里却每每辗转难眠。便是替它搓了腿脚,揉了肚子也不见好,反而夜里时有惊寐。他当时只道是天热缘故,才会如是。经卢元一提,才发现不太对劲。狐狸本就好动,又爱吃鸡,怎么忍得了多天不来衙门?太守是一时公务繁忙,才没有注意。如今既然留心了,自然越想越是发急,心儿亦随着脚步七上八下的奔腾,就怕转瞬间会生出甚么事来。
「照六?」
也不知说他是生来便能感知万物,还是事有凑巧。太守走到他和狐狸的房间时候,只见里头中门大开,地上放着的一盘饭菜却丝毫未动。那天煮的还是鸡汤,太守用手指沾了沾碗面泛起的一层油,心里的不祥之兆便越发浓烈。
萧太守强定心神,转脸问过三、四个佣人,却是谁都未曾见过狐狸。再细数狐狸行踪,竟是从早上开始便不见声色。太守沿着走廊一间接一间房间的搜,便连水井处亦探头看过两遍,却是始终寻不着狐狸踪迹。
家里人听了,本也以为只是小事。可再瞧见太守神色,却暗道不好,纷纷停下手上工作便找了起来。一传十,十传百,家中上下,竟闹得似是煮开了的水般咕噜作响。一时间也惹得邻里探头张望,就待着萧府里有甚么好戏上场。
「照六、照六……」
太守左右张望,心道便是看到一个脚印儿也好,可越是渴求便越是巴望不到。狐狸身上缠了他的缚仙索,按道理来说应该是跑不远的。然而近日他看到狐狸老实了许多,对它的禁制已是少之又少,若说狐狸乘机钻了空子跑掉,倒也不是甚么匪夷所思之事。跑了?没跑?太守又是焦虑又是忧心,竟不觉在房子里来回踱步,却不知要往何所去。
「全弟,你怎么了?」太守正想得出神,刹时脸颊却被人重重拍了两下。抬头只见到姐姐的俏脸近在咫尺,正想要笑,却发现脸皮绷得老紧,根本不能动作。
萧桂见了弟弟这个样子,自然蛾眉深锁,朱唇动了动,却是欲语还休:「照六丢了吗?」
「啊,丢了……」太守闻言回声,却似山谷回音,未带分毫感情在内。
萧桂素来都觉得这个弟弟清清冷冷,何曾见过他为谁如此失魂落魄?当下心里一沉,连忙使人扶着太守坐下,一边扫起他的背来,好言好语地安抚道:「你别担心。那家伙怎能跑远呢?想必是看到人家有好吃的,不知不觉走远罢了。我这就让家里人去把它找来,你在家里好好待着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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