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无阿弥陀佛。”道悯和尚收回手合十闭目,干瘦的面庞波澜不惊。
哼!狂妄之徒!尹历本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善茬儿,眼看他便要拔刀刺向眼前的和尚,只听到窗外“哗啦”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禅房边的树上跌下来,紧接着一个不大点儿的小身影从门前跌撞爬起,一闪而逝。
后院所有房间的烛光全部熄灭。道悯和尚亦瞬间警觉,宽袖一挥,烛光熄灭。
说时迟那时快,周遭的一切都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阿弥陀佛,此乃天意。”
“哼,来日方长。”尹历甩袖,夺门而出。
六天之后,道悯和尚坐上了王府来的马车,踏上了去南宁的路。
四
从选僧开始,尹历就知道道悯一定不是个安分的和尚,事实证明道悯比他想象得更甚,而且这种不安分带着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劲头。尹历自己也是如此,但他在这之前更喜欢计算成本。
亲爹在十年前立了自己的亲哥哥为太子,立嫡立长他忍了。五年前太子病逝,本以为太子之位会轮到自己,却不承想亲爹又立了太子家的毛孩子为太子,战功赫赫的尹历心中自然有恨,但作为一个虽然不受宠可起码吃穿不愁的藩王,有些事还是需要提前估算代价的。所以他不急,但是显然有人比他更急,广乐寺住持的急报几乎是每天一封。
尹历无奈地从侍卫手中接过纸笺,看都不看就直接放在烛火上点着。他不用看都知道里面是些劝他早做打算,切莫错失良机之类的大逆不道的话。
日日如此,真是个活腻了的和尚。
不过……尹历慢慢端坐,嘴角扬起冷笑,伸出手一把抓住火光中即将燃尽的纸灰,“噗”地吹散,冷笑化为冷厉:“皇位还是要的,只是火候还不到。”
从燕南到燕北,远隔千里,道悯真是没想到,不过十多天,饿死鬼一样的石丫头又出现在了寺庙里。
“阿弥陀佛,女施主可否告诉贫僧,你到底是怎么跟来的?”
“我当然不能告诉你,要不然你就知道怎么能摆脱本姑娘了。”
“此处是寺庙清静之地,女施主还请另寻它往。”
“有你在的地方也能叫清静之地?”
……
石丫头再次留了下来,好在广乐寺本身就隶属王府,道悯又是住持,南宁王身边的人,寺里上下全都睁只眼闭只眼。她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倒也平平安安,没有人说闲话。
此时闲话最多的其实是当今朝廷与各处藩王。圣上,也就是南宁王眼睛里的毛孩子,如今虽不算年幼,也有些手腕,但奈何有着一群叔伯辈的带着军队散落大燕各处,加上那些闲话,让他终日心绪不宁。
南肃王、南宁王、东平王、西武王、郑王、鄯王、旻王、梁王、誉王。
皇城之中,年轻的燕帝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房中内监、宫女都已退了下去,他拄着下颌,眉头紧皱。眼前是一张只摆了十枚子的棋盘,九九归一。
燕帝叹了口气,沉思着伸手拾起下方的一枚,掂了掂,从棋盘上撤出。紧接着是上方的一枚,他表情微凝,看着那黑子看了许久,想了想还是放回了原处。
还剩九枚。
渐渐地,棋子一枚枚从棋盘上消失,最终硕大的棋盘上只剩了一枚黑子与白子遥遥相对。
宜急?宜缓?该拿它怎么办……年轻的燕帝看着它,陷入了沉思。
五
“南宁王殿下。”
“起来吧。”
“谢殿下。”道悯和尚直起身。
南宁王打量了他一番,感觉月余不见,他的僧袍好似鲜亮了几分,衬得整个人也不再那么怪里怪气。或者,眼前这个人早就知道了有事情要发生,提前换了件没那么寒酸的袈裟。
“西武王已经奉旨进京了。”
禅房的方桌上有茶壶和一大一小两只茶盏。南宁王往旁边的木凳上随意一坐,取了大些的茶盏斟满,斜眼看着眼前的和尚。
“东平王殿下还在离都两千里的幽州。”道悯淡淡答道。
“南宁离幽州不过百里。”尹历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可还没咽下就“噗”的一口全喷了出来。
道悯一本正经、无奈地摇摇头:“那是陈年莲子芯茶,去火最好,却是甚苦。”
尹历苦得直龇牙,只感觉整个嘴里都苦得再也找不到别的感觉。
道悯和尚笑道:“若是殿下之前见了贫僧书信便肯来这禅房小坐,怕是已经品过此茶,识得了,也不至于今日受罪。”
尹历微一愣,直起身,态度罕见温和地低声道:“实在苦不堪言,高僧可有挽回之法?”
从和尚到高僧。道悯和尚仰头大笑,执壶将另一小盏斟满,递与南宁王。尽管苦涩难耐,但小盏终究是好很多了。
“事到如今已是急不得。”道悯一字一顿道。
第二天清晨,南宁王疯了。
尽管王府尽力封锁消息,但消息还是不到半天时间就疯狂地传遍了整个燕北,传进了燕帝的耳朵。
只有石头姑娘知道装疯是道悯和尚为尹历出的权宜之计。他似乎什么计划都不避讳她,甚至连南宁王都对她这个整日跑动在和尚庙里的小丫头视而不见。
经过周密的筹划,尹历牺牲了王爷包袱装疯卖傻,三个月后终于算是躲过了燕帝对南宁的监视。燕帝对这个向来不安分的叔叔也就放松了警惕,开始放心地着手对付其他藩王。随着藩王一个个倒下,踏着其他兄弟的鲜血,南宁王静待的时机终于到来。养精蓄锐多年的他终于开始紧锣密鼓地布置,从秘密进行到大张旗鼓。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整个南宁以及周遭都已经充斥着火药味,战争一触即发。然而燕帝尹继虽然年龄比南宁王小了不止两旬,却也不是吃素的。刚刚建国不过百年的大燕,又一次陷入战火硝烟中。
六月,就在燕帝准备向北压制的时候,南宁王已经开始从南边纠集人马向白山州发起了进攻。几乎是没费什么力气就攻破了黑林、白山、眉江三个州。一切进展得太过顺利,南宁王的军队气焰开始嚣张起来,大举向徐岭进发,徐岭是燕北、燕东的分界州,一旦攻破徐岭,那南宁王直指燕南的京城将只是个不会延续很长时间的问题。
就在这时,燕帝终于出手了,几十万军队从四面八方汇集,南宁的兵力开始出现溃退。大燕名将颇多且受先王遗志效忠燕帝,尽管有道悯和尚的奇招支持,但南宁王依然以惨败告终,损失惨重,大军仓皇而逃,一路退回眉江州。
初七,眉江州大营。
天刚刚亮,薄雾蒙蒙。营帐扎在江畔,走出去便能望见眉江,浅青色江水波光粼粼。石头姑娘扮了男装悄悄地去找道悯和尚,本以为他在南宁王的营帐中,却看见他盘膝在江畔打坐。她走过去与他并坐。
“日下必有一场恶战,趁现在回南宁还来得及。”道悯合眼叹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跟着你吗?”石头姑娘眼中荡漾着江水。
“不知道。”道悯和尚老实答道。
“那你就没什么资格赶我走。”石头姑娘斜他一眼,撇撇嘴,稚气的脸上皮笑肉不笑。
“何苦?你可知这眉江的由来?”道悯和尚睁开眼,问道。未等石头姑娘摇头,他便已站起身道,“这里曾经是夏国的都城平阳,夏王雄才伟略,一统七国乃是千古圣君,他驾崩后便葬在江对岸的那片土地下,‘眉’便是‘夏’的古音,此后这条江就被叫作眉江。”
起风了,江水涌动,荡上江畔,石头姑娘动动身子,改坐为跪,伸手去拨弄那江水。她眨眨眼道:“纵然是千古圣君,纵然曾经豪情天纵,手握生杀大权,如今也只能由得后人在自己的坟头上征战践踏,想想多没劲儿。”
“不过,”她紧接着道,“毕竟活着的时候能纵情享乐、妻妾成群。可是你呢?你又何苦?”她看向道悯和尚。
青灰色、土迹斑驳的僧衣,曾经吟诗纵酒、斗嘴耍贫的风流书生面容已褪去轻佻,只剩沉寂。
鼓动南宁王谋反,稍有不慎就会丧命,最后就算成功了,当皇上的又不是他,他为的是什么?只是简简单单的功名利禄?谁又会把功名给一个和尚?
“你不懂,我有一种直觉,那就是我何苦应该和你何苦是一样的。”和尚摇头道。
“我是不懂。”
石头姑娘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胸口,那里有一个小布袋,她轻轻地摸着里面的石头,小眉头皱成一团。
道悯转过身,忽然笑了:“不过,石丫头,有一天我们一定会一起找到答案。”他的眼睛就在转身的一瞬间变得很亮很亮。
一起。石丫头呆住了,愣着愣着,嘴角一颤,笑了。
三个时辰后,南宁王与道悯和尚在营帐里对坐,满地瓷杯碎片和倒坍堆摞的书卷。南宁王脸色惨白,带着少见的疲惫和颓然。和尚终于不再淡定地打坐。许久后,他站在桌案前,透过幔布掀起形成的缝隙,看着营帐外的乌云密布。
躲在帐外的石丫头透过帘席的缝隙小心翼翼地向里面张望,她看不清他的眼眸里有什么内容,却能感受到那种一触即发的情绪。
半晌,和尚猛然回头,眼神中满是慑人的寒意,对着南宁王凄然一咧嘴:“殿下,叛国罪当斩,没有退路了。”
没有退路,很可怕的字眼儿,却又是唯一一条明路,有时候上天不给太多选择,其实也是一种仁义、恩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石丫头感觉自己也在慢慢地失去退路。而且不知不觉间,她几百年不曾改变过的身高开始增长,模样也在像一个普通女孩儿一样悄悄地发生着变化,从圆滚滚变得清瘦窈窕。
为了能更名正言顺地跟在道悯的身后,她给自己起了另外一个名字——道若,道悯的道,若非的若,假以青旬观言道长的徒弟自居,愣是和道悯凑成了同门师兄妹。
在那些昏暗、冰凉的日子里,夜深人静,烛光昏昏,他或是在佛前诵经,或是在禅房苦读,或是在营帐内静立沉思,都有她在小角落里拎着本破破烂烂的诗集枯坐相陪,甚至是血战沙场亦有她远远地捏着小拳头,含着眼泪伫立。
为了什么,她不知道,却本能地想要那样做,就像曾经千百年来,不停地流浪,不停地遗忘。
“你还不走吗?”
“你还在,我往哪里走?”
五年之后的某一天。相比从燕北到燕南的漫长历程,尹历的兵马此时离京城已经只有一步之遥。
夜已深,京城脚下的蒙城各处依旧守卫森严,明亮的火把照亮天际。南宁王去找道悯和尚,明天是至关重要的一战,他依旧需要他的帮助。守卫营帐的士兵告诉尹历,和尚去了蒙山的破庙。
蒙山是有座废弃的破庙,还不是一般的破,和尚为何要去破庙?不过,和尚的想法也从来不是尹历能理解得了的。
“随他去吧,等他回来叫他去本王的营帐。”尹历吩咐了一句,便转身离开。
蒙山破庙,如来大殿里的佛祖像上落了厚厚的灰尘,密密麻麻的蛛网从殿的这一角织到另一角,地上的石砖早已看不出底色,满是泥泞和绿藓。唯有供烛浅座上的一根碗口粗的白烛,干净鲜亮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道悯一身青灰僧袍,跪在一块已经朽烂的垫木上,双手合十,不知何时被刮裂开的袖口像两片破布条低低地垂下。一个身影从外面慢慢走近。
“你在为这些年冤死的亡灵超度?”道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摇摇头,睁开眼:“为另一个人。”
“谁?”
道悯和尚站起身,轻轻地掸掉身上趴伏的小虫,看着已经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姑娘:“明日城门攻破之时,你趁乱入城,可在我告诉你的地方遇见他。”紧接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起眼儿的布袋,“然后把这个交给他。”
“好。”道若答应着,捏起和尚破烂的袖口,从发髻上取下一枚金闪闪的软针串上,折两折,算是别好了。她没有问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虽然她知道如果问出口,他一定会毫不避讳地告诉自己。
道悯点头:“你虽然是刀剑不能伤,但也要注意保护自己,必要之时东西可以扔掉,切不可以身试险。”他伸手将她长发上的蛛丝捻下。
二更的梆子声响起的时候,道悯和尚回到了营地,不用侍卫传话,他就已知道南宁王来过了,便直接奔了南宁王的营帐而去。大帐内只点了一根小烛,南宁王尹历没有在看文书,而是歪倒在床榻上喝酒,地上已经有八九个空坛子了。见道悯来了,尹历罕见地笑道:“和尚,去破庙念《地藏经》去了?”
曾经称呼“和尚”是有些瞧不起,如今的“和尚”却是熟稔亲热的称呼。
“是。”道悯和尚点点头。
“是该去超度超度,毕竟他们都是为了你当年跟我说的那句话而死的。”尹历长叹道。
“是。”道悯和尚在尹历面前一直是淡然的,数年过去也未曾改变。
尹历站起身,双手抓住和尚的肩膀,看着他淡然的眯成一条线的眼:“和尚,我真是好奇,你当年为什么会和我说那句话,如果你不说,他们都不会死,你也不用大半夜去个破庙黑灯瞎火地给他们超度。既然是个和尚,是个心怀慈悲的佛门子弟,你何苦?”
“为了修行。”
尹历愣了愣:“做叛臣贼子算哪门子修行?”
“于贫僧,历世便是修行,至于哪种修行不过是顺应天命。”道悯拈着手中珠串,笑道。
顺应天命……南宁王仰头走出营帐外,看着漫天星斗,神色迷离。
次日,晨。尹历率军队攻入了京城,靖江之战,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江山易主。
燕帝尹继从后殿逃走,自此下落不明。
六
又是一年早春时分,二月初三,皇觉寺。
“你已经不是和尚,朕已经下诏赐你还俗,许你太师之位。”已经鬓发斑白的燕帝尹历看着眼前已经饱经风霜的老和尚,金黄的僧袍,艳红的袈裟,表情一如初见之时。
“谢陛下,阿弥陀佛。”和尚双手合十,浅浅一拜。
燕帝皱起眉头:“都说了,你已经不是和尚了。”
“阿弥陀佛。”
“咳咳,真是犟驴。”尹历气得直咳,左右送上绢帕和清水,他也不接,甩袖愤而离去。
隔了半刻。
“道若,出来吧。”
石丫头从藏身的树后探出头来,笑嘻嘻地道:“你怎么发现我的?”
道悯和尚看着身高已经和自己差不了多少的姑娘,无奈道:“你如今已不是小孩子了,树又怎能藏得住你。”
“你真的不想还俗?”道若眨眨眼问道。
“不想。”道悯和尚边说着边向后园子走去。
“不想最好。”道若松了口气。
道悯和尚停下脚,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你若是还了俗就要娶妻,我岂不成了多余?”道若干巴巴地道。
道悯一愣,没有答话,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去。道若亦笑,跟上。
皇上的话也不能一点儿不听,道悯和尚接受了太师之位,却依旧不肯还俗,每天顶着光头穿着袈裟去上朝,下朝就回皇觉寺继续念经,把持些内务。
道若此时已是个看起来模样不错的大姑娘,再住在寺院就显得不太合适了,于是她就住进尹历特许的不远处的一处小宅里,但仍时不时地以香客身份去寺院里闲逛,从没人管她来去。
时间长了,她便渐渐和从前一样大胆,日日赖在寺庙里,跟在道悯和尚身后,从禅房跟到大殿,从大殿跟到后园,看着他越来越少地去佛堂念经,越来越多地处理些燕帝交给的政务。毕竟已是年近半百的人,道若能确确实实地感受到每日他从寺外踱步回禅房的疲惫,看到他满是沧桑的神情。
这一日清晨,道若窝在佛堂的小角落里,等着道悯下朝回来,却一直没看到他的身影。她心中纳闷儿,向四下的和尚一打听才知道,道悯今天居然起迟了床,没有进宫上朝,这简直是破天荒的事。
“年龄大了,皇上理解也不曾怪罪,姑娘且放宽心。”其他和尚说了这话就走了,留下道若一个人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
她就那样站着,站了好久。
像是一种宿命,一种曾经坦然接受过的宿命突然缠绕上脖颈,使她窒息、痛苦。她一直追着他,认定他是她宿命中的一颗石子,像穆阳楼里那些堆放了几百年的石头一样。他们和他一样从她漫长的旅程中经过,她也曾挽留,也曾遗憾,但终究没有过现在这种一想到他会变老、离开,就欲哭无泪的痛心,她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想摆脱,想逃开。
不知不觉挪动着脚步,走进了大雄宝殿。她抬起头,佛祖金身被擦拭得闪闪发亮,微垂眼帘淡然俯瞰世事。她双膝一软,伏倒在地。
“佛祖,我怕……”她慢慢地闭上双眼,双唇紧咬,开始还只是哽咽,很快便泣不成声。
道悯日渐虚弱,身体不适,已经很少去上朝了。这一日他待在佛堂里却没有见到道若跑来嚷着捣乱,很是有些纳闷儿,便放下临抄的经书,在偌大的寺庙里拄着杖,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寻找,却找了好久也没找到。最后,他也找得乏了,只能作罢,由她去疯玩儿,自己干脆先回禅房歇息。可是,一回到禅房,他就发现床榻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本诗集,破破烂烂的,显然已经被翻看了太多次所致。
他上前拾起诗集,就在这一刹那,从床榻下钻出个人儿来,正是道若。像是刻意被安排的前景重现,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的孟尧没有被再次吓了一跳。他笑看着她,她又钻回床下,拉出一酒壶来,眼珠滴溜溜一转,眸中闪着狡黠。
“要不要喝?”
“阿弥陀佛,出家人……”
道若不客气地打断他:“出家人不打诳语。”
道悯和尚大笑:“好,那就喝一杯。”
房中没有小案,二人干脆盘坐在地。
“孟尧。”
她从来不叫他俗家的名字,都只叫师兄,听到这个称呼他不自觉一愣:“哦?”
“说点儿话。”
“道若,你今日似乎有些奇怪。”
道若斟满酒,喝了一大口,反问他:“你可知道这是什么酒?”
“北街最贵的柳叶烧。”道悯和尚浅浅尝了一口,咂嘴道。
道若笑笑,她直起身,认真道:“错了,送别酒。”
“你要走了?”道悯和尚笑笑,毫不吃惊。
“你不留我?”道若垂下眼帘,把酒盏放下。
“不留。”道悯虽已上了年纪,但眼中依旧清亮,他回答得干脆利落,“你若是想让我留,便不会走。”
道若没说话,她从胸口掏出一个小锦袋,开口向下,一抖,几枚不同大小颜色的石子便噼里啪啦地掉出来。她当着道悯和尚的面一枚接着一枚地拾起,放到耳边倾听,听完了再一枚枚放下来,口中喃喃说着话:“这个白色的是我在遇到你之后的第三年捡到的,还有这个是四十年前,它是个瘦瘦高高的女子在哭,这枚沾血的是个娃娃,和我之前那么高,他把仅有的半块馍给了我,自己却饿得和恶人家的狗抢馒头被当街打死了。”
道悯和尚认真地听着。
“这样的石头还有好多,在我的石堂里。”道若姑娘眼神有些迷离,“就在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地方。你们在我的面前出现,演着一幕幕喜怒哀乐,我曾经努力地想去做点儿什么,却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你们抛下我,曲终谢幕。渐渐地,我就习惯了,学会了忘记。从那之后,我每天周游在别人的悲欢离合中,没有惜别,没有留恋,只留下一块石子,直到七天前。”
七天前?
没等道悯问,道若接着说道:“我突然好害怕,许孟尧,其实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人类,对不对?”
“阿弥陀佛,是。”看着道若已经泛红的眼眶,道悯实在是难以忍心,不由得慢慢合上了眼。
“什么时候?”
“火堆旁的那个晚上,你没有影子。”
“那你为什么还要收留我这么久?”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道悯和尚眉头微微紧锁,捻珠的指尖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着。
“只是慈悲?”
“是。”
道若眼中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夺眶而出。他会老会离开,终究还是会成为她所有石子中的一枚,等回到穆阳楼,石子放下的那一刻,曾经卧在草地上读诗的素衣书生,沙场上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灰袍谋士,隐居寺庙的山中宰相,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将烟消云散。
道若抹了把泪,将地上的酒壶拿起,倒了倒,已经滴酒不剩。
她捡起石子,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安然打坐的和尚,推开房门,强烈而刺眼的阳光如虹喷涌洒了满间。
此时已是入秋,入眼满是金黄耀眼,她踏着阳光飞快地奔跑起来,跑了好久,跑到再也闻不到香灰气味的地方,她蓦地将手中的一大把石子抛向天际。
石子噼里啪啦地掉落,她擦干泪,踏着石子路,向前,再未回头。
寺庙里再也没人见过道若。
七
驿缘阁。铺子外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种种物品一应俱全,吆喝声夹杂着嬉笑怒骂络绎不绝。
已经过了子时,但是铺子都没有要打烊的意思,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有锦衣丝罗,也有布衣褴褛,有拉帮结伙走街串巷,也有自娱自乐,很是热闹。
这样的热闹,仿佛与阳世也没有什么两样。
“宴罢终有别,曲终人需散,既然早知世事向来不得长久,为何还要期盼来遭?”
眼前的姑娘从胸口掏出一枚软针来别在纸笺相叠开口的地方。这种针世上只有两根,现在却只剩下了一根,她把它递给七叶。
“来遭还会遗恨,这便是来遭的意义。”七叶笑着回答,将纸笺平放进柜台上的大白瓷碗中,瓷碗通体雪白,只碗心涂着个团成团的“缘”字。纸笺在碗中一点点地黑化,最后分解消失不见。
他会收到。
“好了。”七叶愉快地拍拍手。
“好了。”道若姑娘也长出口气,“百年来逍遥尘世看尽悲欢,只是因为觉得有趣,现在想来,那些石头,那么多石头,其实没有一块是真正属于我的,还好我最终还是留住了一颗,它压在我心上,永远属于我,驿缘阁是我的最后一站。”
她淡淡一笑,从袖中掏出几块不小的银子,拈起酒盏,将最后几滴一饮而尽。巷子里烛光朦胧,旌旗飘飘,看不见尽头的白纸灯笼长龙,蜿蜿蜒蜒,连绵不绝。
七叶接过银子,掂掂,其中有一块黝黑发亮,她愣了下,顺手挑了出来放到木柜上。细看之下不是银子,倒像块墨石。
“那是因为最后这一场戏,主角是你,你已入戏太深,不妨将这场戏看到底。”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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