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的时候……是怎么样的难受?”
阿河想了想,尽量逼真地描述:“运动起来就力不从心,特别累,胸前很憋闷,喘不上气儿。平静的时候呢,就会想反正快要死了,是另一种憋闷。”
宝心想了想,又问:“疼吗?”
“疼。”阿河苦笑,继续说:“每分钟都疼,有时候觉得是闷闷的压痛,就像刚才,感觉有只手在一下下攥着你的心脏;有时候是尖锐的刺痛;也有时候就像撕裂开一样疼。疼的时候,从这里……到这里,全都疼。”他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大概就是半个身子的范围。
宝心怜悯地看着他。
阿河仍然笑:“……咳血是常有的事儿,最近有时候还会吐血。以前我以为死就是解脱,但是真没想到还要受这样的罪,倒不如趁没这么严重的时候自我了断算了,现在,我连实施的劲儿都没有……”
“不做手术,你后悔吗?”
“没什么后悔的。”阿河说的是真话:“这个病即使做了手术,五年生存率也只有百分之四五十,我没做手术,不是也挺了四年多了?说真的,我活的比我想象中长多了,当时我还以为只能活一两年。多少次我以为这回大概是极限了,可是多少次又挨过来,结果受更多罪。再说,我这样活着,对你我和翔来说,都是折磨。”
“可是阿河,我真希望你活着。”
两人相对着沉默了许久。
“其实我一直没弄明白,你这样天天来陪我,是在等我死的时候吗?可是为什么呢?”
宝心看着阿河,慢慢抽回手,正襟危坐想了一会儿,才缓慢地开口:“我想了好长时间才想明白,姜闯去世的时候,我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去见他最后一面。我明明是最爱他啊,我明明是把他当成我自己的生命来爱的,为什么他死的时候我感觉不到悲伤呢?以前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我老是患得患失,每天醒来看到他躺在我旁边,就突然毫无理由地悲哀,等到五十年以后,我们还是这样躺在一起,一个人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另一个人永远地去了,那该多可怕!我想到总有一天,一个人会带着全部的幸福记忆先离开,剩下的人该多么凄凉呀。所以当确认姜闯去世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点庆幸,我最爱的人已经不在了,我终于不用面对相伴一生后的死别,也许那才是最恐怖的结果。
可是啊,我又觉得特别不甘心。他这么突然地走了,不是本该存在的一生的幸福都没有了吗?我没有办法相信,我觉得这并不是真实的。真实的是遗体,是死亡,只要我不进去看到事实,事实就不存在。
客观上,我了解并且接受了姜闯已经去世,可是我总觉得还差很多东西。他与我的这一生并没有完结。如果事故发生时我在场,也许我早就客观地接受了,可最遗憾的是,他死的时候我没有在他身边。他被浪卷走之后,到溺水死亡之间,他的神智还清醒吗?他害怕吗?后悔吗?他有没有挣扎?他是不是感到绝望?他有没有想到过我?但我不在那里,我让他一个人孤独地面对死亡。
我知道人生总有别离,可是,我们还没有好好道别。
所以我没办法感到真实。
阿河,我想一直陪着你,直到你生命尽头。我想知道你心里所有的恐惧和焦虑,既是为了安慰你,更是为了我自己能心安。我想好好地陪伴你度过这一段时间,我想你多点快乐少点难过,也是弥补我自己对姜闯的遗憾。我知道,死亡永远是孤独的,可是至少在你必须独自离开那一刻之前,我都会陪你。”
宝心说完,静静地看着阿河。
阿河想了一会儿,坐起来朝她伸出手去,然后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问:“你感受到了吗?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宝心仔细体会着手下的心跳,微弱,并不规律,但他是温热的。
阿河眼中第一次蓄满泪水。
他带着点哽咽,一字一句,认真地告诉宝心:“我怕死。我很不甘心。我还这么年轻却经历了太多苦难,还没迎来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幸福。我还想继续做设计,我脑子里有那么多灵感不能被实现,都是些特别棒的灵感,太可惜了。我还没机会赡养父母,虽然我还没等到他们原谅,也没有原谅他们,可我还是爱他们,却再也没办法为他们养老送终、尽儿子的孝道。我还没有活到十年,还没等到能够跟翔在一起,把我们的孩子们接回来,光明正大过一家四口的生活……我还想带着他们到世界各地旅游,还想养只宠物,还想看着安末安初长大成人,还想和沈郁翔一起白头到老……我有太多感兴趣的事情没有来得及做,可是没时间了,我这一生还没完成,前方已经没有路了……宝心,我真的不想死……死是什么样呢?在死亡那头是不是还有别的路?我真的害怕……”
这是阿河第一次把心里的话说得这么彻底。不用考虑听的人,不用再去关照别人的感受。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恐惧,多么留恋这个世界。他任凭自己丢人地哭出来,不再掩饰着非要装作若无其事。
宝心不禁动容,紧紧抱着阿河的头,放到自己肩上,像母亲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小声哄小孩一样念叨着:“不怕……不怕……”
他们两个本来就相像,可以说达到了心有灵犀的地步。阿河跟宝心都觉得,如果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个自己,大概就是这个人了吧。如果他们都是女的或者都是男的,肯定会成为最好的闺蜜或者兄弟,可他们性别不同,这种感情又不能单用友情来概括,肯定也超越了爱情,不是那种泛滥的什么蓝颜红颜知己,而是灵魂伴侣。
可他们偏偏是这样的关系,一个失去了挚爱,一个即将告别全世界独自离开,而且还爱着同一个男人。在这个临终病房里,两个人之间诡异地和谐着。
良久,宝心直视着阿河的眼睛说:“我爱你,阿河。我爱你就像爱我自己。”
阿河平静下来擦掉泪痕,努力朝她微笑:“所以你要好好对你自己。我希望至少你能得到幸福。”
第23章10.1
直到姜闯家人回去,宝心始终避开,绝不肯见他们一面。
姜闯父亲对她这种任性的行为表示理解,没勉强她见面,托黎嵩带话,问她需不需要什么。
宝心想了想,说,她要一半姜闯的骨灰。
黎嵩对这个要求简直难以启齿,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传达给姜闯父亲。老人听完愣了半晌,一再隐忍的悲哀终于收敛不住,当着他的面痛哭了一场。哭完,老人让女儿再去买个骨灰盒,真的小心翼翼分了一些骨灰出来。他郑重其事地把骨灰盒交给黎嵩,拜托他照顾宝心。然后,老人朝他深深鞠躬表示感谢,收拾了东西踏上归程。
宝心接过骨灰盒,直接打开,凝视了半天,伸手轻轻捏起一片骨骸端详着。
黎嵩没好气地问:“别看了,不是假的,没人糊弄你。”
宝心不理他,喃喃自语:“这是姜闯的哪里呢?”
这女的疯了。黎嵩想,他觉得自己有责任看着她。于是他小心地看了她好一阵子,像守护独自走在路上的蹒跚学步的孩童,生怕她一念之差做出什么来,有负姜闯父亲的委托。
死者家属对肇事司机和宝心一起提出起诉。肇事司机很冤枉,他是正常行驶正常转弯,既不违规也没超速,这场官司简直是天降横祸。宝心倒是理都不理,也不打算请律师,好像打定主意一切任由天命。
她没法再到学校上课,也没有别的事做,就每天在家里呆坐着,想起来了就吃点东西,想不起来就算了。黎嵩看着她就那么每天满脸平静地发呆,跟她说话,她能反应过来,回答得也很理智,但是她的心思不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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