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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二日
黄昏,我沿着水车道走到小教堂前,见那里有个杂役在朝雪地上细心地撒煤渣。我靠近他身旁,随意地聊起教堂在冬天是不是也会一直开放等事情。
“说起来,今年大概过个两三天就关门了——”那杂役撒煤渣的手稍稍停了停,答说。
“虽然去年冬天一直开放着,不过今年由于神父要到松本去……”
“天冷成这样,这个村子还有人信教么?”我有些轻率地问。
“基本上没有……一般来说,每天都是神父独自在做弥撒。”
我们就这么站着谈话时,那位德国神父正好从外头回来了。这回变成我被这位日语还不太流利、但态度亲切的神父拉住,聊了一阵子。最后,他可能是对我的回话有所误解,热情地再三劝我,明天是星期日,做弥撒时请一定要来。
十二月十三日星期日
上午九点,我心中不带任何祈求地来到教堂。祭坛前,小蜡烛都已点燃,神父与一名辅祭人员正在进行弥撒。我一非信徒,二来也不是特别人物,真是手足无措,只能竭力保持静默,坐到最靠后的草编椅上。在眼睛慢慢适应了教堂的昏暗后,我望见一位全身黑色装扮的中年妇女,跪在此前我一直认为无人的最前排信众席的柱子的阴影下。我随即注意到那妇女应该在那儿跪了颇长时间,顿时,我的身体真实地感受到了礼拜堂中冰彻透骨的寒意……
弥撒接着又持续了一个小时。到尾声时,我瞧见那妇女突然取出手帕遮在脸上。这是为了什么,我也弄不清楚。弥撒紧跟着也像是结束了,神父并不转身面向信众席,而是径直走进侧旁的小房间内。那妇人依旧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处。我则在那时候,一个人悄然走出了教堂。
当日天空略显阴沉。此后我在积雪开始消融的村子里,无所用心地漫然徘徊着。我来到那片曾经同你一块儿绘画、正中挺立着一株显眼的白桦树的草原,怀念般地把手紧贴在根部尚存残雪的白桦树的树干上。就这样长时间地站到指尖几近冻僵时。然而,你于彼时的身姿,却已不复再现于眼前……我最终还是别离了那里,心怀不可言说的寂寞,穿过枯树林,一鼓作气登上山谷,返回至小屋。
进屋后我一边气喘吁吁,一边不由自主地在阳台地板上坐下。便在那一刻,忽地,我朦胧间感觉到你正接近窘迫的我。但我故作不知,怔怔地以手托腮。这令我觉得迄今为止第一次活灵活现地感受到了你的存在——就好像你的手,正轻抚我的肩头般鲜活……
“饭已为您准备好啦——”
小屋中传来那位村里的女孩唤我用餐的声音,她应该等我挺长时间了。我登时被拉回至现实,一面想着就不能再多给我片刻安宁么?一面流露出寻常所没有的不快神情,走入小屋。随后也不和女孩说话,像平时那样坐下,独自开始进餐。
快到傍晚时,我的心情仍然颇为不快,便将女孩驱赶回去。但随后不一会儿我就有点后悔了,只好再度无所用心地来到阳台。于是又和先前一样(然而这次你已不在……),怔怔地俯视着依然残留有较多积雪的山谷。瞧不清是谁正缓步穿过一株株枯树,一面四处张望着山谷,一面渐渐靠近我这边。我一边猜想他到底从哪儿来,一边尽力注视着。好像是神父,他正在寻觅我的小屋。
十二月十四日
昨日黄昏,因我与神父约好了,所以今天我去了教堂拜访。由于神父即将动身前往松本,所以明天教堂就会关闭。神父一边和我说这件事,一边频频向收拾行李的杂役叮咛着什么。后来,他又不停念叨着原打算在村里收一个信众,如今因为要起程的缘故,不能做到了,真是惋惜。我顿时想起昨日曾于教堂中见到的那位极可能也是德国人的中年妇女。于是我就向神父打听那位妇女的事。可是当时神父恰好在询问我,我也只好谈起与自己有关的事来……
我们之间莫名其妙的谈话,越来越不搭,之后就慢慢停止了。这样,我们就只好无言地相互沉默。在烧得过热的暖炉旁,透过窗户的玻璃,我眺望着有小小白云飞过、风力虽强却明媚的冬季天空。
“这晴空真是美极了。若非在如此寒风的日子里,只怕见不到。”神父以淡然的口吻说。
“的确,若非在如此寒风的日子里……”我像鹦鹉学舌一样,回应着。同时觉得适才神父无意中说的这句话,已神奇地拨动了我的心弦。
我在神父那儿待了一个多钟头,回小屋后,见先前订购的装有里尔克诗集《安魂曲》的小包裹已经寄达。连同这两三本书送到的,还有各种各样的便笺。包裹看样子是经过千山万水,辗转多方,好不容易才寄到我目前的地址。
十二月十七日
再度下起了雪。从今天早上就几乎无休止地持续着。随后,我所眼见的山谷,便恢复到一片雪白。如此一来,就进入到了隆冬。今日我全天守在暖炉旁,有时一念兴起,遂至窗边赏望满布大雪的山谷,而后立时回到暖炉边,阅读里尔克的《安魂曲》。我脆弱的内心迄今仍为不能使你安静离去,为无法停止对你的寻求,而强烈地感受着类似于懊悔的东西……
我拥有死者,任由他们远去,
并惊异于他们如此安详,
那么迅速地便安于死亡,那么温顺,
那么地有别于死者的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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