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无恤婚礼举行的前夕,代嬴从代地差人送来了书信。赵无恤听见这个消息,尘封的记忆中昔日姊姊的形象立即浮现出来,和那个陌生的、不知道具体情形的妻子不一样,代嬴在他心中曾经引起禁忌、罪恶的情感,在灰烬散去的同时,他回想起糖的甜美和酒液的香气。然而,代嬴在代国待得太久了,她的口吻已带上了代王夫人的成分,不再像纯粹的姊姊那样亲密,这是难免的,如同遗落的时光永久无法找回。
代嬴在字里行间说着一些乏味的话,漠不关心地祝福弟弟,赵无恤觉得她仿佛成了一个很遥远的人——代嬴到底还是露出了些破绽,在她的情感中,往昔的痕迹尚未完全磨灭。交由使者带来的礼物里,有一匹绢在一角被人用墨题上了“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的句子,赵无恤识得那是代嬴的手笔。
代嬴大概有过吩咐,特意要让赵无恤看到这两句,她在提醒他,他们的关系曾经多么亲密现在又多么疏远。如果她的传情是出于折磨赵无恤的目的,要让他心中的焦虑和痛楚被重新唤醒,那么她就大错特错了。代嬴还不清楚在赵无恤身上发生的改变——他非常平静地看了看代嬴的笔迹,甚至没有去摸一下布帛上的墨水,就将脸转开了,他下令将这些字迹销毁,以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赵无恤对自己的心狠和冷漠也感到奇妙,他发觉自己终于摆脱了什么桎梏,或者说是终于失去了某些东西,孤身一人时他望着夜色中的烛光,微微地笑了一下。
“谁谓河广?”他仿佛受到姊姊的影响,低声吟道:“一苇杭之。”
宗子娶亲的喜悦气氛没能在赵氏维持多久,甚至没有维持到空同子怀上身孕。秋天将过,冬天未至之际,又发生了一件悲哀的事,曾经的太子赵伯鲁在自己的封地打猎时受了伤,伤口流脓发烂,他痛苦不堪,没过多久就死去了,死时膝下只留有一个年幼的儿子。
喜事和丧事接踵而至,宛如这人间就是一个不断上演各种戏剧的、嘈杂的、乱七八糟的大舞台,旧的道具还没来得及挪下新的一场又要开演,幕布匆匆地拉起又落下,赵家人再出现的时候都穿上了丧服。
由于强烈的自卑,赵无恤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赵伯鲁什么,他想过即位之后要做些事情补偿他,赵伯鲁没能等来这一天,在不得志中死去了。他的儿子还太小,不甚清楚生死的概念,举行一系列下葬的仪式时,他惊愕地站着观看,他的母亲狠狠打了他两下,才终于哭了出来。
赵鞅穿着漆黑的衣裳,在一边接待吊唁的来客,虽然他经历过太多事情,并未表露得怎么悲哀,赵无恤还是惊奇地发现,他的两鬓竟和衣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冬日的天空一般被染成了苍白。赵鞅站在落叶还未来得及扫除的庭院里抬头看看天色,面上的褶皱使他的目光显得苍老了,也让他望向上天的眼神带有了一种质问的意味。
无意间触碰到他的时候,赵无恤发现父亲的皮肤非常冰冷、而且**燥,和所有老人没什么两样。
赵无恤在那一天发现父亲老了。毫无疑问,赵无恤崇敬他的父亲。赵鞅的一生充满辉煌功迹犹如铸遍刑纹的鼎,直到白发苍苍他也没有冷落他的雄心,他无失于赵主,无愧于晋臣,无论驭马于烟尘之中,或是执珪于丹墀之下,他从没有失去风度,他是赵氏最后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晋卿。他在戎马倥偬之中急切地把权力攥紧,他没有虚度哪怕迟暮的时光,失去了一个儿子这种事,不过是一滴小小的水珠,在短暂的悲伤过后,很快就融进赵鞅波澜壮阔犹如沧海的人生经历中去了,没有在他的心上留下许多痕迹。
长子死后不久,他又披带铠甲去了和卫国的战场,他用余下的人生追赶赵氏的未来,归来后的第二年,赵鞅便病倒了,并在第三年与世长辞。
赵鞅死前的几天,赵无恤跪在他的病榻边等候吩咐。窗外的天色十分阴沉,白茅草一样的云卷积在天边,朔风敲打着窗棂,声音低沉恐怖,人们都说接下来要下雪。赵鞅闭着眼,低低地呼唤了赵无恤一声,他的继承人慌忙偏过脸来,赵鞅用虚弱的声音说:“我恐怕不行了。”
“吾儿上前,你知道我为什么立你为太子?”
赵无恤没有贸然回答,他的眼神表明他也在思索,并且对此感到疑惑。赵鞅艰难地在枕头上挪动了一下——这个动作令人感到心酸,他是晋国的正卿,手中有着令人畏惧的权力,他曾在战场上驰骋曾从军阵中杀过,曾经顶着暴雨般的箭矢前进无有任何畏惧之心,然而如今死亡迫胁着他,在床榻上稍微转一转头都好像费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你们年少的时候,我叫你和几位兄长一起去常山上找宝符……”
“……代地。”赵无恤喃喃地说。
“正因为你有这样的志向。”赵鞅望着他道,在炭炉弱小的鲜红火光下,他浑浊的眸子中闪烁着衰微的光,两片枯柑橘皮一样的嘴唇轻轻地动:“无恤,赵氏要向北方发展领土,就必须得到代地,替父亲了了这个遗憾吧。”
赵无恤沉默片刻,起身整衣稽首:“无恤不才,然而,代地必将成为我赵氏之土。”
他知道自己许下了一个沉重的承诺,可除了许下承诺之外,他别无选择。
赵鞅这才感到满意般,微微点了点头,他看了一会赵无恤,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开口道:“还有叛乱的中牟……”
话没说完,他便咳嗽起来,叹息一声,头歪过去,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昏厥。
给赵鞅送葬时下起了大雪,越来越大,冰雪覆盖了墙垣和台阶,凝冻了冬季仅存的绿色。披在头上的白色麻布和送葬队伍举着的白色旌旗,仿佛化成这漫天风雪的一部分。赵无恤在葬礼结束之后身着丧服前往夏屋山,山上道路结冰,飞雪障目,不便驱车前行,于是穿戴蓑笠,手持芒杖。漫山皑皑的白雪,除了他和侍从的脚印外,平整光洁没有一点痕迹,仿佛这山中千百年来并无一人似地,孤独得令人心惊。
爬到半山腰时停下来,透过灰白的雪雾往远处眺望,能看到代国风雪中的城阙,建筑物像一些棋子般密集地堆攒在高大的城墙内,除此之外是大片雪白的原野。这是块好地方,是父亲的遗愿,是赵氏大业的奠基,也是他继承人之位的由来。
赵无恤茕然站在严寒的天地之间,粗麻制的头披随风卷动,他眯着眼看向代国王城的方向,此时此刻,城中日晷的影针还在犹如往常般缓慢挪动。他想起了在十多年前的秋天出嫁的代嬴,想起她不再亲切的口吻,想起在布匹上的题书,赵无恤惊异地感到自己可以不用再抑制了,他现在是赵氏的主人。仅存的、能够触动他的记忆在心中沸腾。他想起,秋天的阳光沉重如有质量,代嬴低着头,漆黑的鬓发垂在脸侧。他在炎热的夏季和她隔着一扇窗户对视——
“我一定把你接回来。”那时候的赵无恤说:“你等着我。”
☆、第13章
赵无恤刚即位时,国人中流传着一种他是个不贤之主的言论,毕竟他的身份那样低微,在立他为太子时,很多人都觉得疑惑,说他看起来没有才能。
荀瑶多多少少听过这样的流言,说是那一年的冬天,赵无恤在父亲下葬之后便去游历夏屋山了,这是不合礼法的。次年夏天,夏屋山上积雪融化之后,又有传言说代国向赵氏献了百匹良马,丧服未除的赵无恤便带着歌姬舞女庖宰乐人前往夏屋山,要在那里召开歌舞享乐之宴,宴请他的姐夫代王。
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荀瑶正带领军队押运一口由巨大的车子运载的大钟,它的规格是世上罕见的,精美的铸纹和庞大的暗金色钟身,注定这将是一件稀世的珍宝,他们要将这东西送往北边的仇由国,它是中山国的屏障。
炙热的阳光照在**枯的原野上,白天过于暑热,甚至没有一丝风,晋国红色的旗帜好似畏惧酷暑般低垂在黑漆的旗杆上面。荀瑶向白茫茫的前方远眺,然后对将流言转述给他的人说:“如果赵无恤真的这样无能,那倒是省了许多功夫。”
“可惜。”荀瑶陷入回忆似地,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赵无恤看起来是有点麻烦的人。”
荀瑶虽然对他十分轻蔑,还是隐约猜出赵无恤有什么阴谋,毕竟他现在正在做一件差不多的事。
赵无恤不顾服丧期召开宴会,表面是贪恋享乐和财富,要感谢他姐夫送给他的良马,实际上,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身在代国的代嬴对此也有预感,好像一柄在断头台上悬了十多年的铜钺终于将要落下,可在是否要把这种预感告诉自己的丈夫这件事上,她又产生了迷茫。
代王还是去了,对自己的妻弟没有提防。他的仪仗在清晨向夏屋山出发,随从人等吆喝的嘈杂声音,惊醒了整个代国的梦境。代嬴和他同车,纤细而冰冷的手握着他的手,将他送到宫门之外才下车离去。在冉冉升起的朝阳的红光里,她用疑惑又怜悯的眼光看着和自己朝夕相处多年的丈夫,仿佛在他的车辕后面,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看到了死亡一闪而过的灰色羽翼。而代王还以为她是由于对他的恋恋不舍才显得那样惊惶,于是安慰她说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代王的车马走后,代嬴回身对自己的使女断言,这一瞬间,她又从代国的夫人变回了赵氏的女儿,那么凌厉、固执。她可怜的侍女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
当代嬴独自一人躺在散发着香气的茵褥中,看着顶上散花鸾鸟纹的紫红色帐幔时,她断断续续地做起了少时的梦,她还保存着十多年前出嫁时从赵无恤那里偷窃来的匕首,并把它放在枕头下面,露出半边剑鞘。在她转身时,这剑鞘偶尔会勾住她散落的长发。尽管她已为人妇,代嬴现在看到这把匕首,还会感到一种愧疚的心悸,她将这个秘密珍而重之地藏在心里,相信赵无恤一定也发现了匕首的消失,但他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是只有他们二人明白的,年少的秘密。
她在浓烈的香气和午后的困倦里回忆这个秘密,然后被冰冷的梦境缠绕,她梦见赵无恤前来向她索要他的匕首,梦中他的容颜和十多年前没有区别,她不愿将匕首交给他,尽管是她从弟弟那里盗窃的东西。她将匕首紧紧地握着,好像护卫自己的最后一点财产,赵无恤用冷漠的威逼神情看着她。忽而,代嬴脑内灵光一闪,仿佛感受到某种天启一般,她将匕首举起,抵在自己的喉咙上。
代嬴立马惊醒过来。
荀瑶将铜钟押运到仇由的同时,这个国家灭亡了。那口巨大的精致的钟是用来为他们奏响亡国乐章的。这是荀瑶构建的、不亚于赵无恤的骗局。仇由国的君臣为了得到这件来自晋国的稀世珍宝,竟主动修葺自己险要的山道,挖掉峰岭,填平沟渠,使晋国巨大的兵车和众多的步兵也能够安稳通行。没有难行道路和险峻地势的阻碍,智氏的军队跟在大钟之后,顺利地进入了仇由国内,没过多久便国破城亡。不过,仇由国只是荀瑶许多步棋子中的一步,他的真正目标是隐藏在仇由北方的中山国。赵鞅也对这个国家进行过打击,可它后来从硝烟里复苏了生命,任务就落到继任为执政的荀瑶身上,和他的祖父一样,他现在成了整个晋国最有权势的人。
“他真狠毒。”中山人满怀忧虑地说:“竟然叫要死的人自己去掘坟墓。”
中山人直到那时才完全相信这位看起来亲切潇洒的晋卿的诡计,有人摇首赞叹,说他实在是个聪明人,另一些人则扼腕痛恨,咬牙切齿地诅咒他。无论如何,晋国离中山又近了一步。
载着战利品和灰头土脸的仇由国君臣回绛都的路上,在金光粼粼的河边饮马时,荀瑶刚好听到赵无恤发兵攻打代国的消息,他不禁对这个向来瞧不起的人感到一种微妙的认同和欣赏,赵无恤在相同的时间和他做着相同的事——他们说原来赵无恤频繁地登上夏屋山,不是羡慕代地民众的教化和歌舞,而是要向那里射去带有战火的箭矢,他谋杀了自己的姐夫。
在宴会的舞乐里暗含动手的指令,每个舞者手持的五彩羽旌内都藏有兵器,颇具北地风情的音乐之中,无数双眼睛紧盯着待宰的羔羊。当盛酒的侍从忽然举起铜匕,重重地第一下击打在代王的后脑勺,随即是第二下,第三下,清脆的骨骼破裂声被堂中钟磬管弦舒缓的余音掩盖,而最远的那个卫兵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被人割断了喉咙。
赵无恤和代王坐得很近,事情按照他期望的那样发生时,他正捧着一樽酒。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惊恐而疯狂的侍从拼命用手中的长柄铜匕敲着那个一动不动的黑色脑袋,金属在烛光下发出冰冷的光泽,代王的头伏在他的膝边,像一个摔在地上的西瓜那样碎了,□□和着肉沫以及组织的碎片飞出几寸高。赵无恤不躲也不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平静地听着同时从耳边和室外传来的惨叫,直到飞溅的脑浆与鲜血越来越多地溅上了他的面庞和华丽的衣襟。
在擦拭着脸上的脑浆和鲜血时,赵无恤往周围看了看,因为是与自己的妻弟相会,所以代王身边没有多少人随侍,他们猝不及防,四处奔逃,很快就被悉数杀死了。这是一场沉默且迅疾的单方面杀戮,当再也没有混乱的短兵相接声,代王的血已经冷了,一切都归于平静好像宴会开始之前那样,赵无恤手握剑鞘,站起身来,举起手中青铜制的方樽。
“整顿兵马,进攻代国。”
他说,将漂浮着血片的酒液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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