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的日子,周仲宣的周恒顺机器厂迁回汉阳,鲁寿安回武昌进入一纱厂董事会,贺衡夫由重庆归来,李国伟不唯订购一批先进机械,还收购洋行的仓库、房产,陈焕章出任汉口商会筹备会副主任,拿出大量黄金购买棉花粮食,韩永清设立医院,全是救济战乱中贫苦市民,凡西迁外出的汉商悉数回来重建家园,大汉口又热闹起来。
一天,青甫回后湖见到精忠笑开了,拉他去自家房里坐下,声称:“好消息!”这神态让精忠俩口子很诧异,这老兄从来不苟言笑,官派十足的呢!
原来,他得知日伪时期一些汉奸要员,如何佩、杨揆一、石星川、胡兰成、涂拔丞、杨缵绪等人的财产已没收,要拍卖变现入库。
“政府总不能把房子、店铺、田地,包括古玩、字画放进银库吧?变钱充公入国库。肯定都是捡便宜的。不过,公职人员不许参加竞拍,公职人员直系亲属也不准竞拍。这样,我爸、二叔肯定不行。我想让你出面,只要给‘接受大员’意思,意思……”
“我同你不也算直系亲戚啊!”
“嗨,你打仗,做买卖,脑子那般活泛,怎么这事解不开呀?不就是嘴巴一张一合决定的?另外,还有些美国救济的面粉,哦,还有好多洋玩具呢!他妈的,美国人真有趣,中国人饭都吃不饱,弄些上发条洋娃娃、汽车救济中国小伢们。玩具不要了。”
“我出面可以,有事你兜着啊,还有,玩具给留着,冰儿喜欢折腾,让她赚两个小钱。”
精忠心想,真有便宜不都在拍卖会上抢着喊价?哪那么容易得手的。
不料,届时参加拍卖会,整个大厅坐了十来个人,全不认识,报价开始固然热烈,只要他喊了价,再没人加码了。他悟出,这是走过场,演戏,不然,怎么竞拍者,一个也不认识?结果真如青甫所言,大有斩获,凡值钱的东西尽入囊中,包括美国玩具。
第二天,所有报纸报道了逆产拍卖消息,可是,冰儿已将洋玩意摆在铺面门口,由小肖叫卖。汉正街的小少爷,小姐们争着、挑着买玩具,利润比日本南货还大。冰儿只可惜东西未免少了点,正乐着,从街西边来了三个伤兵,吊膀子,架拐杖,包脑壳,一路骂骂咧咧走过来。冰儿早听人说伤兵不好惹的,拐拐小肖,示意他好好接待。
为首包脑壳的伤兵,进门就猛敲柜台:“谁是老板呀?”冰儿见小肖有些惶恐,赶忙上前笑着说:“老总,我是内老板,有什么事吗?”
“我们买两条美丽牌香烟。”
“老总们为国家流血,谈什么买呀,肖掌柜,给老总们一人一条烟!”
小肖慌忙拿三条烟奉上,伤兵接过烟,笑笑,手一挥,同两个同伙一瘸一崴走了,走时,嘴里絮絮叨叨:“他妈的,那些男人还不如这家女流之辈明事理,找他弄条把烟抽,还要收老子的钱,瞧,人家多大方,出手就是三条呢!”
事后,小肖才打听到,这三个大兵在西头万平香烟店大闹天空了,将店子全砸了,老板、伙计全打了,还不依,说明天要号人再砸。
晚来,厚德得知消息,直夸冰儿聪明,说:“因为他们抗战负伤,仗着流血功劳,在馆子里吃了喝了,不把钱,还找岔子打人,连宪兵都不敢管的。”
“听说,好多是假装伤兵,四处讹诈呢。”媛媛说。
“多少受了点伤的,假的又怎样?蚀财免灾。闹得你做不成生意,损失更大。”
媛媛说:“世道这么乱,骗的、抢的、偷的,应有尽有,街上真要一个得力的人照应呀,虽说已交给精忠管事,他有时忙外面应酬,铺面等于还是没人。冰儿,我看你去撑起。厚德,你看怎么样?反正你掌着全盘嘛!”“伯娘,我可识不了多少字呀!”“不多识字,心灵呀,再说,有肖掌柜管账嘛!”“冰儿,你伯妈说的也行,反正抗战上学了,你一个人在家有什么呢?”“大伯、伯娘,等精忠回来,我问问他……”
“问什么,问?他就不是我这伯娘的儿子了?”
晚来,精忠听妻子说起处理伤兵买烟一事,也赞赏她当机立断,见机行事。说起大伯妈要她在店铺主事,不由沉吟了。好久以来,他一直琢磨人的命运和人生道路,总感觉,是冥冥中注定的。譬如,爷爷当初下汉口是准备娶了亲,回家置田买地振兴家业,结果,留在这街上做生意。老头子只想从军报国,现实却逼他回来经商。虽说最终死于战场,毕竟做过买卖。最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和冰儿,生在白莲教,长在白莲教,自己还在116师当过兵,一天经营也没参加过,生活就是要逼迫你去贩私盐,并且,一发而不可收。这不是命里注定,是什么?同时,自己已在商场浮沉中找到感觉,体会到乐趣,寻找到存在价值,甚至,商业生涯成了生命的一部分呢!于是,他笑了笑,说:“可以嘛。”
他既有一番独到的商业理念,必然全身心去实现,每逢商战达到一种忘我境界,迥异于一般商人的患得患失,纵横捭阖间,透露逼人气势,往往不战而屈人。兵不厌诈,间或,又出其不意地变换招式,使对手猝不及防,落入早设计好的圈套。更多的策略是,将常规和不常规的法则交替运用,变幻莫测,出神入化,令人眼花缭乱,无所适从。
几年里,他操作商业,有如纪昌射箭,庖丁解牛,老庄论道,达到哲学层面。在他指挥下,不仅汉正街的老店,连同六度桥、江汉路及上海、天津的义成分号也焕然一新,蒸蒸日上,使王氏财团的财富如同“发面效应”般多方位呈几何级数膨胀。然而,他绝不居功自傲,趁势中饱私囊。这使他赢得阖家钦佩和赞赏,连青甫也表现出真诚的友好。
一个王义成生前的盛世家族似乎又复兴了。这当口,中国时局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天,青甫慌里慌张回来,他通知大家快作准备,将王氏财团所有资产转移外撤。
“爸,二叔,精忠,你们看,是撤到台湾,香港还是美国?”
“机器嘛,你二叔有经验,像那年迁往重庆一样,拆卸装箱,就是房产……”
听妻子说话不得要领,厚德烦躁了:“顾得上那些坛坛罐罐!你赶快指挥人收拾金银细软去吧!二弟,精忠,你们看,是去哪里?”
“我看到香港吧,一来近,二来共产党去不了。台湾说不定还沾火星,打仗。去美国太远,再说,我们这些机械在人家那里过时。”
“大伯、二伯,我看哪里也不要去,贺衡夫与京山籍陆德泽好多商人与张难先、李书诚组织‘武汉市民临时救济委员会’,‘反撤迁,反破坏’,陈焕章动员商会为解放军借大米、面粉、黄豆、木柴、煤炭,都在准备迎接解放军入城呢。”
“各人是各人情况,青甫讲的与你看法不同呢。”媛媛首先不赞成侄儿观点。
“嗨,你真是……怎么想的!共产党,共产呀,等他们来共这份家产?”堂兄发急了。
“青甫说的对,王家几代人挣来的产业,未必这样让人共了?!”媛媛再加一句。
“大伯,二伯,这是国民党反动派造谣污蔑呀……”
“王精忠,你这完全是共匪论调!”青甫打起官腔驳斥道。厚德听不过去,制止儿子,说:“青甫,这是什么口气?家里人商量嘛,精忠,你怎么看的?”
“大伯、二伯,你们想想,哪朝哪代少得了商家店铺?共产党就不要商人?那几年,我常去大别山,李先念,人家可是共产党大头子啊,他就鼓舞我,把生意做大……”说着,讲起几次对共产党的观感,最后结论道:“还有,共产党不是说要团结民族资产阶级……”
“老弟,看来你很关心政治哟!肯定被姓崔的洗脑了……”
“不管怎么说,我得走,共产党要打倒买办资产阶级,我就有那段经历啊!”
听二弟这样说,厚德也讲了心里顾虑:“就凭青甫在军统做事,共产党也不会对我留情,是得走!”说着,想出一个万全之策:财产分成三份,去留自己选择,而后,吩咐厚生去几家工厂赶紧拆卸机械,装箱外运香港。青甫负责搞船票、飞机票。
一切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不想,工厂里工人听说机器外运,不肯动手,随之,还组织护厂队,声称,谁也别想夺走他们饭碗!厚德气得跌脚喊叫:“简直业不由主了!共产党还没来就乱套了!哪能不走?”媛媛想出一个妙计,说:“反正精忠留下,机器折成财产分给他吧。”厚德、厚生不约而同瞅瞅精忠,觉得有些不公平,同时又觉得只有这样,瞧精忠点头,两人松口气,抚慰道:“那就委屈你啊!”精忠回答:“没什么,我正想搞企业呢。”媛媛见甩了机器“累赘”,说:“我舍不得儿子,我们跟随青甫去台湾吧。”厚生想到去香港后,转往法国比较方便,答道:“你们去吧,我还是先到香港,以后看形势而定……”
这天,青甫弄来两辆大卡车,催促大伙抓紧清点、装运箱笼衣物,王家墩机场最后一班飞机傍晚起飞了,人们不由更加心慌意乱。突然,厚慈呼天抢地赶来,驷驹连拉带劝也不济事。“都分财产,为什么欺负我们?”媛媛冷笑道:“你去分哪,赵家财产也不少呢!”厚慈突然扑上前,抱住一口箱子不放:“我姓王,我要分王义成的财产,谁能阻挡?”
“真是急红眼,对老爷子也直呼其名了!”
搬运工瞧这情景呆住了,厚德、厚生见妹子这般不顾体面,束手无策。媛媛同青甫操手冷眼看她能怎能样?冰儿瞟见丈夫给她使眼色,上前说:“姑姑,你真要,呶,我们在汉口留得不少,看你要什么?”厚慈松开抱箱子双手,往上一扬,双脚一跳:“我要钱!”
青甫趁机示意工人将箱子搬上汽车。远处传来隆隆炮声,像滚雷一般,他看看手表,大声说:“大家快上车,三点呐!”
这句话提醒厚慈,抹抹眼泪,拉上丈夫,慌乱地说:“这会不算账了,老子也得赶飞机!”临出门,回头对精忠夫妇讲:“你们答应了的哟,到地方,我通知你们把钱汇过去。”
青甫坐在汽车驾驶室直笑:“等你到地方,他早被共了产,汇个鬼你!”
……
一阵“笛笛笛”汽车喇叭声之后,马达轰鸣发动,接着,大院恢复平静。精忠瞧冰儿轻松地一笑,长长地吁口气。瞬即,对着空空的院落,心里又涌起些微伤感:一个财丁兴旺的百年家族就这样各奔东西,烟消云散了么?
西边太阳正在缓缓降落,像个桔红色大汽球,映照得大地一片通红。这壮丽景色最终让年轻的商人内心充满喜悦和期待,朗声问妻子:“冰儿,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5月15日,明天是5月16日。”
“明天,必定有番晴和美好的景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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