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冬季到开春，我们天天垫着脚尖贴在胡同墙根上盯着他走过，好多次都想冲到他跟前，拦住他。但他是个大块头，加上满脸横肉，连我们看也不看一眼，简直没办法拦他，怕他揍人。我们只好有想法都藏在心窝里，一个劲地写东西，使劲在报刊上发表。忘不了有一天，名作家在胡同里碰上我们，破例停下来，比划着手势对我们说，听说你们在写散文，散文这个东西，从前是一个大东西（他两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但是呢，现在散文不行了，不行了，你们听了可要坚强啊。

一说完，走了。

我们全都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后悔没能跟他说上话。

几天后，我们在回家的路上，隔着玻璃门看见名作家跟几个同样是长头发的青年人坐在饭店里面喝酒，就溜进去一人买一碗最便宜的面条，边吃边听他跟那些人说话。那时辰，名作家已喝得满脸通红。我们听见他说，从今天起，他回家后也要写散文。他眉飞色舞地说：

“我要写一种散文，就是那种按常人眼光来看没内容的散文。比方说就写你们今天请我喝酒吧，我就写我们几个人在这个酒店点了菜喝了酒，一人一杯，一块干，外面天气好，小姐服务也好，我们胡同里的几个小王巴蛋在旁边的桌子上偷听，还假装吃面，等等。我就写他们只晓得偷听，还不晓得报上已经登了，国家很快要收宴席税。不信到时候看嘛，拿公款大吃大喝的都会分文不交，只有他们几个这种吃小面的要交税。”

我们一听都吓得不行，一怕缴税，二怕被他轰出去。不过我们发现，那几个青年人比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一声不响地听着名作家说话，都不怎么敢动筷子。而名作家大声讲话，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根本没把几个小瘪三放在眼里。

名作家又说，我就这么写，一口气写它十篇，都没有故事，只有一些人人都有过的小事情。要问我为啥这样写，我就要说人生就如此，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样写肯定能打响！

我们听见他又叫道：

“我还要写另一种格式的散文，只有故事开头而没有结尾的散文。比如写我在一个酒店里跟几个人喝酒，突然看见玻璃大门外跑过去一个人，紧接着又追过去一大群举着棍棒钢钎的人，我跟着奔出门，结果看见那群人拐了弯，拐进另一个胡同，一个人也看不见了。我就这样写，不写原因和结果，把这些留给读者去想。如果谁问我为什么这样写，我就大声告诉他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生。人生从来就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生活也从来只有开头而没结果或者只有结果而没开始。对头，我要这样一回去就写它二十篇，谁见了不叫绝才怪！”

我们听着听着，觉得名作家说的，如果真写出来的话肯定很新奇独特，肯定非同凡响，至少，我们还没听见有哪个大作家这样写过。于是就想，我们也可以这样学着写，但马上听见名作家又高谈阔论起来。他说：

“散文的出路在哪里？不在刘亮程那里，也不在余秋雨那里，而在我们这里，在我刚才说的那两种写法里面！但是我要对大家说，刚才本人讲的那两种写散文的绝招，是我发明的专利，你们几个虽然请我喝了酒，但也千万不可照我说的那样去写，那几个假装吃面条的更不准许，否则属于抄袭，当心上法庭！”

我们手里的筷子都抖了一下，大家没谁不怕上法庭，更怕名作家看出我们在一边桌子上产生过抄袭他的念头，于是撂下碗筷灰不溜秋地赶紧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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